周瑛出任廣德知州時,一日因公事去民舍,見一跛足的居民從容前行,于是上前關切問曰:“您的足為何跛呢?”跛者對曰:“吾嘗騎馬外出,馬受驚不可控制,所以傷足。”周瑛曰:“騎馬雖可使人安逸,然有危險。為何不舍馬步行,就可安然無恙的。”跛者曰:“當今騎馬外出者亦多矣,皆未嘗跛,而吾獨跛。可見并非馬能跛人,而是自以致跛耳!假使吾如別人那樣,謹御馬勒,約(約束)其步驟,朝蹀躞(小步)而出,暮款段(遲行)而歸,何逸如之(這樣何等安逸)!惟吾好逞(逞能),窮(盡)馬力以盡吾豪(狂放),所以招致跛足的。”
俗云:“三折肱知為良醫”。謂多次折斷手臂,就懂得如何醫治病傷,比喻對某事閱歷多,自然造詣精深。我們聞跛民所言,可知此君絕非等閑之輩,而是一個頭腦清醒、善于思辨的有識之士。他因騎馬出行,傷足致跛,然而并不怨天尤人,嫁禍于馬,猶如鄉諺所譏:“不會撐船嫌溪闊”,而是冷靜思考:為何眾多騎馬出行者,均能以逸代勞,平安無事,唯獨自己傷足致跛?于是明白,并非馬能跛人,而是人自以致跛,根本原因在于“惟吾好逞”,即自己愛好逞能,以致墜馬傷足而跛。這個跛民,如同一位高明醫生,通過平心靜氣地切脈,找準病因,故而對癥下藥。如其所云,若像他人那樣,謹慎御馬,控制馬勒,小步出行,緩慢而歸,何等安逸!真可謂“三折肱知為良醫”矣!
令人刮目相看的是,這位跛民面對知州老爺所問,并未就事論罷了,而是掉轉話題,針對周瑛其職,面諭治州之道。其思路之敏捷開闊、議論之生動深刻,令人贊嘆不已。
跛民曰:“豈惟是哉(這不僅僅是御馬逞能,傷我一人之足的小事呀)!君宰制(統轄)一州,猶御(駕御)夫(這)馬也。御(治理)得其道,則州人無貴賤大小,皆唯命是聽;茍(假如)失其道,則民駭不可制(控制、服從)。又不但如吾足之跛也!”未句意為,其后果就不單像吾只跛一足的事了。跛民言外之意,是希望周瑛治理州政,戒好逞,惜民力,控制步驟,謹慎治政。可謂語重心長,切中肯綮,其貌雖不驚人,其說則可振聾發聵。可以推想,這位可敬的跛民,必定是個出身不凡,知書明理,關心政治,懂得治政之道的儒者,方有一通如此“淺入深出”、意味深長的政論。
春秋時,齊桓公至麥丘邑,遇一老者,問其年紀,云八十三歲。桓公令其為己祝壽。老者曰:“一祝主君甚壽,金玉是賤,人為寶;二祝主君無羞(恥于)學,無惡(不厭)下問,賢者在傍(身旁),諫者得人;三祝主君無得罪于百姓。”(劉向《新序·雜事》)周瑛聞跛民之說,如得麥丘邑老人之諫,大為稱善,譽之為“麥丘邑人”之意,特設酒飯致謝,回府后又記其說, 用以自警。此文題為《跛民說》,載周瑛傳世文集《翠渠摘稿》卷五。
我們透過《跛民說》,清晰看到一位古代臣子的親民形象。他因公事“深入”(時下媒體常用語)民舍,不坐大轎,不騎高頭大馬,不見有縣長、鎮長陪同,亦無警車呼嘯開道,無保鏢隨護,故能與跛民邂逅巧遇。見到跛民, 毫無鄙夷厭惡之心,反而關切上前詢問情由,又勸其接受教訓,出行舍馬就步,防險保安。因其不擺州官架子,關心下民,憐憫弱者,故跛民方能坦言進陳治州之道,而為其所嘗識、采納,既置酒席示謝,又撰文記其說自警,如此等等。一系列精彩鏡頭,栩栩如生地顯示其親民、愛民形象。這完全是出于內心的表現,真實自然,毫無逢場作秀、沽名釣譽之嫌。
從周瑛在廣德州執政實踐看,確實如麥丘邑老人所言,“以無得罪百姓”為主旨,盡心盡力為民謀求福祉。其中,自然亦包含那位可尊敬的廣德跛民的獻議。我們亦由此得知,周瑛這一執政指導思想之歷史淵源,并領悟其“橫琴彈古調,曲短意有余”之深長寓意。
上文所云“溫明”也罷,以及治州“以不得罪百姓而已”也罷,無不體現周瑛的民本思想、愛民情結、親民善政。周瑛不尚空言,務實求真,時時以之自警自制,身體力行,故居官所到之地,皆有善績,政聲遠播。 (阮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