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名臣周瑛,字梁石,號蒙中子。莆田縣黃石人。因與族人鑿渠種蓮以居,又號翠渠,頗行于時。成化五年(1469)進士,歷官廣德(今屬安徽)知州、南京禮部郎中、撫州(今屬江西)、鎮遠(今屬貴州)知府,四川參政轉右布政使。居官近二十載,《明史》稱所至“咸(全)有善政,尤勵清節(節操高潔)”。先后為明世宗、孝宗所嘉獎,又為百姓所擁載, 建立生祠紀念。“松高倚霄漢,勁節不可拔。愿學山下松,用以養賢德”(周瑛《送陳白沙歸南海》)。余研讀周瑛傳世文集《翠渠摘稿》(下稱《摘稿》),考其生平事跡,深感其成功之要領,與其敏于自警自勵, 息息相關。
明憲宗成化七年(1471),周瑛出知廣德州。到任三個月時,因婦人吳氏夢先祖以 “溫明”二字付予, 告之“甚善”,頗受啟迪,遂將州府公堂命名為“溫明堂”,親筆題匾并作記(《溫明堂記》),敘述其始末。
《堂記》稱:一日,婦人吳氏夜夢經過祖祠廳堂之下,見先祖困翁在座,吳氏瞻拜成禮,翁問曰:“周瑛何在?”答曰:“在州府公堂。”翁曰:“此二大字,可付予周瑛。此二字甚善。”吳氏展開視之,乃“玉”、“鏡”二字。
次日晨起,吳氏便將所夢述告周瑛。周瑛曰:“這是祖廟神靈有話告知我啊!lsquo;玉rsquo;是欲吾溫(和)也,lsquo;鏡rsquo;是欲吾明(也)。使吾溫以接(接待)人,明以處事。這大概就是所謂lsquo;甚善rsquo;之本意吧?”
吳氏問曰:“子(先生)對于lsquo;溫明rsquo;做得何如?”周瑛曰:“吾接人,未嘗為悻悻(怨恨不平)容(面容,臉色),然因疾惡太甚,見不善則怒,怒則疾言遽色(言語急躁粗暴,臉色突變),而不自知,此有害(損害)于溫;處事未嘗挾(夾帶,參雜)私心,然每別(辨別)是非,或參(參雜)己見,檢(檢查, 對照)民情物理,或有未合之處,此有害于明”。
吳氏曰:“溫不足,而人惡之;明不足而人怨之。惡且怨,禍所集(積累,聚集)也。子其(一定要)慎之!”周瑛曰:“氣平則貌(面貌)溫,心虛則理(道理)明。自今以往,吾當養吾氣而使之平,庶(希望)不害于溫;廓(開闊)吾心而使之虛,庶不害于明。不然,就是個勇于違背祖訓,而貪求禍害州政之人也”。
于是,周瑛以“溫明” 二字題寫州府公堂的匾額,并作《溫明堂記》, 記述其事,用以自警。
周瑛從婦人吳氏夜夢先祖讬付溫、明二字,敏悟先公欲使其居官“溫以接人,明以處事”。進而檢點自己接人處事時,溫、明之善與不足之處,并提出“養氣”的改進措施,使之氣平心虛,以求不損害溫、明的祖訓,不遺禍于州人,又以溫明題公堂之匾,借以自警。由此可見,他是個明于事理,有自知之明,嚴于自律,敏于自警自勵之臣。其以溫明為公堂題匾,并非裝潢包裝之類的政治手腕,或廉價承諾,而是決心作為自己立身處事之準則,居官治政之行動指南,不啻銘刻心中的莊嚴政治承諾。
從周瑛在廣德執政九年的實踐看,他是切實履行“溫明”的執政方針。他在廣德州任上,興文教,絕淫祠,減賦稅,誡尚鬼陋俗,嚴禁生女不養惡習,為史志所津津樂道。如楊廉所贊:“諂鬼有辨,訓民有錄,鄉有保伍,庠有教育,多多善政,不一而足”。他在接到調任南京禮部之命,賦詩回顧掌管州政十載,“橫琴彈古調,曲短意有余。徴聲清以厲,宮聲寬以紆。”徴、宮均為五音之一,一清厲。一寬紆,實為“溫、明”之同義語。所謂“橫琴彈古調”,是指古人為政,倡行寬猛相濟之道。朱熹認為此說未盡道理,自謂欲以寬待君子,以猛待小人。周瑛得其說而推行之。
總觀周瑛居官所為,集中到一點,就是以民為本,明辨是非,施之以愛,即以溫明安民。恰如周瑛多年后回顧廣德之政所云:“始瑛作州,無他伎倆,但求免得罪于百姓而已。”(《復廣德劉太守介夫》)。他在《寄(撫州)太守鶴洲兄書》中,更加明確提出:“政無善惡,安民者為善政;法無當否,便民者為善法。”(引文均見《摘稿》卷五)將安民、便民作為衡量政務得失的最高準則,不可不謂真知灼見,切中執政之本質。與其所倡導的溫和清明風格,是完全一致的,亦是一脈相承的。由此可證,周瑛以溫明題匾自警,確實是至誠睿智之舉, 并能信守諾言,身體力行, 必然收到實效的。
不可不談周瑛婦人吳氏。因資料欠缺, 所知不多。據周瑛自述,是為繼娶之婦,莆田縣人,與初娶鎮海衛(福建漳浦)陳氏,均封宜人(明代五品官,妻、母均有封號)。從周瑛所記所述,可以看出她是一個知書明理之輩。因此對夜夢沒有一點疏忽,次晨起身即作為一件要事奉告夫君;在周瑛闡發溫明之訓“甚善”時,又能發問、啟發夫君對于溫明做得如何;而在周瑛檢點溫明時, 自感接人見不善則怒,而不自知;處事或有參雜己見,有未合民情物理之處,更是截然指出,溫明不足,致人惡人怨,以至積聚成禍的危害性,促使周瑛進一步思考改正措施,養氣修心,以期不損害溫明。充分表明,她并非一個囿于家庭瑣事、不問政務之婦輩,而是一個具有較強政治意識,關懷丈夫事業的賢內助,實屬難能可貴。否則,是很難生出如此含有強烈政治色彩的夢事,并在向丈夫說夢過程中,亦難于連發高見來。
噫! 這位五品官之“宜人”,可亦真是宜人也。 (阮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