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梳理蔡京史料,深感蔡京是個典型的權力主義者。其畢生不遺余力追逐權力、恃寵固位。一朝權柄在握,勢炎薰天,專橫邪險,弄權害國,何其狂也;一旦喪權失勢,則驚魂落魄,搖尾乞憐,涕淚雙流,又何其悲也。當年薦引蔡京入朝的童貫,奉旨往其府索取請辭表時,蔡京竟然大出意外。一時驚慌失措,席間行酒自陳時,竟失語呼兒子蔡攸為“公”,為左右所竊笑。權令智昏,失權之昏,一至如此。
權力是把雙刃劍,既可用以安民濟世,亦可禍國殃民。可令執權者由弱輒強,由善變惡,由智而昏,由狂而悲。可謂古今權場上屢見不改的一條法則。蔡京晚年未能因權享福,反而因權致禍,貶竄蠻荒,門黨散盡,獨門人呂辨送至長沙。呂乘閑問蔡京曰:“公高明遠識,洞鑒古今,知國家事必至于此乎?”蔡京曰:“非不知,將謂老夫可以幸免。”宋人筆記載,宣和年間,蔡京正值權勢炎盛之時,青州(今山東益都)名道劉跛子柱杖入都。蔡京令蔡絛獨身往訪之。跛子以手揮之勿令前,取一片瓦礫用土書一“退”字,更無他語,蔡絛歸來報告蔡京。作者稱蔡京“雖悟其言而不能用,遂至于敗,”不無道理。殊不知,當時蔡京權傾一時,權令智昏,何以肯退?
心懷僥幸,以求一逞,歷來是權佞奸邪們政治賭注的心態,然大多不能逃脫正義之劍的制裁。紹圣初,蔡京自成都召還,入為權戶部尚書。途經洛陽時,應邀出席郡守為前朝名相文彥博居洛就第之宴。席間,文璐公謂蔡京曰:“觀子風骨必大貴,如老夫官職必作,子孫爵祿過之,但不如老夫安閑之適。愿異日深思慎處也。”“深思慎處”四字,可謂語重心長,實乃老宰相經驗之談,亦直切蔡京其人之德性。然而,蔡京能做到么?
對蔡京政治命運,宋人早有預言。蔡京發跡地浙江余杭人沈野,善談人倫,道士楊醇叟亦妙于此術。一日沈語楊曰:“余觀翰林(指蔡京)風骨,氣宇皆足以貴,而定不入相。”楊曰:“子目力未至。此人如美玉琢成,百體完就,無一不是作二十年太平宰相,但其終未可盡談也。”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道士徐神翁以能知未來事為蔡京所重,并薦言徽宗予以褒揚。徐自海陵(今江蘇泰州)到京師后,蔡京謂徐曰:“且喜天下太平。”徐云:“天上方遣許多魔君,下生人間作壞世界。”蔡曰:“如何得識其人?”徐笑云:“太師(蔡京)亦是。”弄得蔡京尷尬不已。《清波雜志》稱,徐神翁好寫字與人,且多驗。蔡京得“東明”二字,人皆謂“東明”乃向日之方,富貴方艾。后蔡京貶竄,正好死于潭州(今湖南長沙)城南東明寺。又是一次靈驗!
上舉筆記所載,自然不可與史料同比,不若視為傳言笑談罷了。雖不足為據,卻反映時人對蔡京竊國的一種情緒。陸游《老學庵筆記》載,宣和末,蔡安時曰:“亂作不過一二年矣。天使蔡京八十不死,病亟復蘇,是將使之身受禍也。天下其能久無事乎?”蔡氏所言,反映天下子民對蔡京禍國罪行之痛恨與咀咒。《揮塵后錄》載,蔡京南竄,道上市食飲之類,聞知蔡氏,皆不肯售,至于詬罵無所不道,州縣吏為驅逐之方稍息。蔡京在轎內嘆曰:“京失人心,一至于此!”可視為民意之真實寫照。蔡京生前窮奢極欲,死無棺木,隨行官員因其在位時喜著青衣道袍,乃以青布條裹尸草殮于東明寺觀音殿,聊以告慰,不亦悲乎?后有蜀僧路過該寺,題詩于壁,云:
三十年前鎮益州,紫泥丹詔鳳池游。
大鈞播物心難一,六印懸腰老未休。
佐主不能如傅說,知幾那得似留侯。
功名富貴今何在,寂寂招提土一丘。
蔡京元祐間曾出知成都,古稱“益州”。 “紫泥丹詔”,指皇帝詔書。“鳳池”,本為皇宮水池,魏晉時設中書省于宮中,故為中書省之代稱。唐代稱宰相為中書門下省同平章事,故古詩文多以鳳池喻宰相。“大鈞播物”,指大自然造物。“六印”:戰國時蘇秦,游說六國合縱,授六國相印。“傅說”:商殷武丁訪得傅說,舉以為相,出現殷國中興局面。“留侯”,為漢代劉邦謀臣。“招提”,為梵語四方之意。僧詩形象地概括了蔡京政治生涯及其功過得失,嘆世間人生變幻、權力起落。他認為,蔡京進身相位,老而未休,但佐主之德之才均不比古之賢相、謀士,畢生為之奮斗的功名富貴,亦終于化為寂寂一坨土丘。看來,蜀僧對蔡京雖無惡意,卻評價不高。道家看空人生的世界觀,我們亦不必茍同。
蔡京死后,并不能得以安眠,千百年來,后世對其兇險奸邪之德性、擅政害國之惡行,如同其生前在位時一樣,交論不絕,“奸相”之案越千年仍難推倒,似乎真要遺臭萬年矣。而其仕宦人生之大起大落,直至身敗名裂,則成為權力場上的經典教訓。玩權者雖可快意于一時,終必反為權所累,為權所害。可不畏哉,可不慎哉,可不戒哉! (阮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