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天宇
站在杭州西湖陳文龍墓前,我的心里翻滾起一陣陣難以抑制的浪潮,繼而陷入深深的沉思。眼前那圓圓的墓丘,在我的眼里,漸漸幻化成一個巨大的感嘆號的圓點,而陳文龍那46年的生命軌跡就像感嘆號上方那巨大的長符,到了末端,休止在這個讓人們產生無盡感慨的圓點上。徜徉墓周,我不由得想起曾經多次吟哦過的那首陳文龍《元兵俘至合沙,詩寄仲子》詩:“斗壘孤危勢不支,書生守志定難移。自經溝瀆非吾事,臣死封疆是此時。須信累囚堪釁鼓,未聞烈士樹降旗。一門百指淪胥盡,唯有丹衷天地知。”想想那個時候,國土淪喪,兵敗被俘,累及滿門,一死難求,是何等悲愴的時刻;然而,陳文龍詩中表達的,依然是矢志不渝,決死報國。他的那種難以想象的信念和意志究竟是怎么煉成的?恍惚間,感嘆號上那長符又幻化成一個巨大的彎鉤。
一
循著陳文龍生命的軌跡,我找到了他生命的起點。地點:一個叫玉湖的地方;出身:一個始祖姓陳名仁,雖為布衣,卻為子孫立下“以忠義孝慈、詩禮經書為業”家訓的家族。從陳仁之后,陳家簪纓繼世,到第八代陳文龍時,世稱“一門二丞相,九代八太師”。陳文龍的曾叔祖陳俊卿,是著名的抗金丞相,榜眼及第時以“地瘦栽松柏,家貧子讀書”的廷對,讓皇帝感嘆同榜狀元“公度(黃公度)不如卿”。陳俊卿的這一名言不僅訓育了玉湖陳家子孫,也成為激勵莆田歷代學子奮發上進的動力。
莆田清代進士張琴編著的《陳忠肅公年譜》載:“公幼聰穎,苦學不厭。年未弱冠,以賦律名郡癢。”陳文龍幼年喪父,但他從小就深受家教家風影響,受曾叔祖陳俊卿“人才當以氣節為主”觀念的影響,立志“忠君報國”,以“能文章、負氣節”而聞名鄉里。淳祐十一年(1251)入鄉學,寶祐四年(1256),二十五歲的文龍補入太學。在太學歷次考試中均奪得第一名,“負六館盛名”。咸淳四年(1268)十月,度宗皇帝親臨殿試,賜進士664人,親選陳文龍狀元及第。唱第日,御筆改名為文龍,賜字君賁,意思是皇帝的股肱、衛士。陳文龍不僅文章賦律聞名,他的書法也頗為出眾,二十多歲時便稱譽朝野。詩人王一贊陳文龍:“近得鐘王法,才華世共稱。劍鋒看舞女,筆陣笑狂僧。散帙花前席,鳴琴竹里燈。石渠成遠別,白下酒如澠。”可見他的書法非同凡響。在尋覓陳文龍人生軌跡的雪泥鴻爪中,讓我感興趣的并不是他的聰穎、他的學問,因為,歷代所謂聰明的人很多,有學問者也不少,但是真的能像陳文龍那樣始終保持操守,一生忠義,視死如歸的卻并不多,因此真正深深打動我的只有兩個字,那就是:“氣節”。
正是中國傳統文化和家族文化的教育、熏陶,“氣節”融入了陳文龍的血脈,鍛造了他的信念、氣質、品性和意志。
二
陳文龍的氣節,在他的仕宦經歷中得到最充分的體現。
陳文龍是宋度宗皇帝親自面試、錄取的“飛龍射策”的殿試狀元,在朝廷中享有盛名。丞相賈似道當然想把他攏為羽翼,初時陳文龍很受賈似道“禮遇”,不斷得到提拔,按常理說,此時賈似道是有恩于陳文龍的。令人尷尬的是,在從政生涯中,陳文龍漸漸看清了賈似道奸臣的面目,于是面對著賈似道的“提攜”之私恩和國家民族之大義糾結的局面。大概是血脈中涌流的“氣節”,讓正直耿介的陳文龍別無選擇,只能正道直行,挺身而出,抨擊賈似道弄權誤國的行徑。
咸淳八年(1272),臨安(今杭州)知府洪起畏秉承賈似道的旨意,極力推行類田法,用劣等公田強行更換肥腴良田,導致浙西“六郡之民,破家者多”,百姓怨聲載道。時任監察御史的陳文龍給度宗皇帝寫奏折,據理力爭,極力反對“類田法”。賈似道迫不得已,只好處罰洪起畏為自己開脫,并停止類田法。消息傳出后,百姓拍手稱快,“朝紳學校相慶”,贊揚陳文龍是“鳳鳴朝陽”。
由于賈似道弄權誤國,封鎖邊事消息,再加上其女婿范文虎救援不力,咸淳九年(1273)一、二月間堅持抗戰五年之久的江防重鎮襄陽和樊城相繼淪陷。消息傳到臨安,朝野紛紛要求懲辦范文虎。賈似道卻盡力袒護,讓他擔任安慶知府(今屬安徽),并重用黨羽趙溍為建康(今南京)知府、賣身投靠的無恥之徒黃萬石為臨安知府。陳文龍對賈似道倒行逆施、結黨營私、禍國殃民的行為極為憤怒,上書痛責賈似道用人不當,并嚴辭彈劾范文虎等人。陳文龍怒陳:“文虎失襄陽,今反見擢用,是當罰而賞也。”誰都知道范文虎乃賈似道的女婿,彈劾范文虎,就是彈劾賈似道,就是和當朝太師叫板。賈似道見疏大怒,借故把陳文龍降級為大理寺少卿。咸淳十年(1274)春,陳文龍又被貶為撫州(今江西臨川)知府,不久賈似道又指使李可彈劾陳文龍,把陳文龍罷免回家。
在“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的科舉時代,多少學子孜孜矻矻就是為了求個一官半職,多少人為了升官發財把良心道德都棄之如敝履,而一個多少年蹭蹬書山、學富五車的狀元,卻為自己心中的綱常道義竟然視官職如草芥,靠的是什么,“氣節”兩字而已。
三
陳文龍并非人們常常宛然嘆息的愚忠者,他在保持氣節時有著清醒的認識和堅定的原則。
1275年,元兵進逼安慶,賈似道的女婿安慶知府范文虎打開城門投降。賈似道硬著頭皮率軍迎戰。結果可想而知,兵敗魯港,幾乎全軍覆沒。
這一年度宗駕崩,才坐上龍椅的恭宗無奈之際想起了被罷免了的陳文龍。此時,正在莆田老家的陳文龍接到詔書,星夜趕回京都,任左司諫、侍御史。臨行時,從叔陳瓚告之曰:“為今之計,莫若盡召天下之兵屯聚要害,擇與文武才干之臣分督之,敵若至,拼力奮斗,則國猶可為也。”文龍答曰:“叔之策非不善,然柄國政者非人,恐不能用,是行也,某必死之。”文龍清醒預料到當時那些朝廷重臣大多顢頇自負,甚至有的就是奸臣,那些救國良策必定難為所用,此去唯一死而已。如此清醒意識到前途險惡,這是“智”,知其不可為依然挺身而出,這是“忠”和“勇”。
不出陳文龍所料,朝廷雖然罷黜了賈似道,卻又起用了昏庸的陳宜中為右丞相。他與左丞相王爚一樣“不能畫(謀劃)一策,而日坐朝堂爭私意”(《宋史》)。庸臣坐而論道直接導致了張世杰兵敗焦山,文天祥丟失獨松關。元兵鐵騎來勢洶洶,周遭郡守縣令,紛紛棄官逃跑。危難之際,12月28日,陳文龍與文天祥、陳宜中、張世杰等文臣武將商議。陳文龍主張背城一戰,他對張世杰說:“愿太尉無奈收拾殘兵出關一戰,大家死休,報國足矣!”文天祥主張入閩廣再圖匡復,可陳宜中力贊議和。心急如焚的陳文龍急忙上疏“請詔大臣同心圖治,無滋虛議”。最后陳宜中的意見得到謝太后的同意,于德祐二年(1276)正月,派人向元軍奉表稱臣。
面對如此局面,陳文龍痛心疾首,便以母老乞求歸養為辭,無限惆悵地回到了故鄉莆田。皇帝乞降,文龍不愿因為愚忠跟著去當犧牲;他選擇了辭官,既保存了節義,又保存了為宋朝再次效命的本錢,這就是大智大義大勇。
四
為了保持自己的氣節,陳文龍不惜犧牲身家性命,赴湯蹈火,視死如歸。
德祐二年2月,元軍攻陷了南宋首都臨安,宋恭宗及皇室成員被俘北去。5月,益王趙昰正在張世杰、陸秀夫等大臣的擁立下,在行都福州登基,陳文龍再次被起用為參知政事(副相)。9月,元軍向閩粵進軍,兵鋒直向榕城,福州知府不戰而降。張、陸等保護端宗從海上逃亡避難于泉州。朝廷任命陳文龍依前職充閩廣宣撫使,并于興化(莆田)開設衙門。
于是,陳文龍傾盡家財招募兵勇組成民軍,厲兵秣馬備戰。
在福州、泉州兩城守將先后叛降后,陳文龍固守孤壘,四次斬殺前來勸降的元使,并在城頭豎起“生為宋臣,死為宋鬼”的大旗,以表明心跡、激勵士氣。最后一次其姻親被元軍抓來勸降,陳文龍大義滅親,復信說:“孟子曰lsquo;效死弗去rsquo;,賈誼曰lsquo;臣死封疆rsquo;,國事如此,不如無生,惟當決一死守hellip;hellip;若以區區之守義為不然,或殺身復家,鄙意則雖闔門磔尸數段亦所愿也?請從此訣,勿復多言。”拳拳之心,躍然紙上。
德祐二年12月,被陳文龍派往福州打探敵情的部將林華、陳淵,和降將王世強勾結,引元軍來到興化城下,通判曹澄孫開城投降,元兵蜂擁而至,陳文龍寡不敵眾,力盡被擒。他見元軍在城中放火燒殺,怒聲呵斥:“速殺我,無害百姓。”(《宋史·陳文龍傳》)
第二天,文龍和兩子三女以及母、妻等一家人被押至福州元將董文炳軍中,董令左右百般凌挫,陳文龍以手指腹正色道:“此皆節義文章也,可相逼邪?”周圍的人無不為他寧死不屈的氣節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