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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春榮

一
沿著一條鋪著長塊石的狹窄的小巷，沿著記憶深處那一抹最為快樂的懷念，千百雙細小的腳印，瞬間以蝴蝶飛翔的姿勢，服從那一聲聲鏗鏘的鑼鼓聲，飛向小學校園內(nèi)那一座露天的莆仙戲舞臺，開始了如癡如醉的熏陶。
盡管童年的生活是那么貧困，布滿在村莊之上的老屋，低矮而又破舊，每一個角落都被蛛網(wǎng)織成了陳舊的鏡頭，每一盞燈火都是如此的細小和昏暗，幾乎只照亮眼前親人憔悴的面孔。而莆仙戲舞臺上的幾聲開戲鑼，如同鋪天蓋地的三月驚雷，穿透村莊內(nèi)心的喜悅，穿過每一扇敞開或關(guān)閉的門窗，叫喚著所有忐忑不安的心情，叫喚著所有心靈深處的沖動，叫喚著所有的鄉(xiāng)親匆匆忙忙的奔跑。還有從田野上走來的沾著泥巴卷著褲子的老農(nóng)，還有從外地趕回的來不及洗去風塵的故人。
整夜，村莊都沉浸在一幕幕感天動地的劇情里，或繾綣或纏綿或激越，或悲天憂人。一張張在燈火下朦朧的面孔，緊張地起伏在劇情中間，或欣喜，或憤怒，或鼓掌，或謾罵。每一個人都仿佛身臨其境，在命運的河流中掙扎，或妻離子散，或家破人亡。每一個人都好像主人公分享命運之神的垂青，或平步青云，或雙喜臨門。人們自覺地參與劇本的再度創(chuàng)作，指指點點，分析性格、預(yù)測未來，幾聲驚笑，幾聲嘆息，成了舞臺不可或缺的插曲。
時間很快地抵到落幕的終點，在歡快的十音八樂曲調(diào)聲中終止了一夜的喧嘩。人們意猶未盡，依依不舍地望著燈光下的重重幕布，緩慢地扛著木椅、竹椅，數(shù)說著人物與演員的優(yōu)點與缺點，隨著人流，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這一幕幕優(yōu)美的印象，永遠沉淀在我們記憶的峽谷里，并不時喚醒我們對童年的那些人那些事情深意切的懷念。也不時喚醒埋藏在心靈深處的那座鄉(xiāng)情四溢的故鄉(xiāng)，多年前的那份小橋流水瓦屋的情愫，和走在故鄉(xiāng)土地上的親人與故舊。一張張熟悉的、讓人心醉的臉龐，一個個遠逝的、讓人徹夜難眠的身影。
一臺莆仙戲，幾家悲歡淚。莆田人的莆仙戲就像莆田人的文化啟蒙，每個人從小耳濡目染，植入了文學與藝術(shù)的基因，從此一代又一代莆仙人有了文學悲憫的情懷，也有藝術(shù)儒雅的氣質(zhì)。他們的童年多多少少深受莆仙戲藝術(shù)的洗禮，背負著莆仙文化的特質(zhì)，遠離了故鄉(xiāng)，走上了終生不渝的奮斗。
翻開莆田的那頁歷史那卷土地，我們無不相信莆仙戲深遠的感染力，不論哪一個成功的莆仙籍文學藝術(shù)大師，都被莆仙戲打下了深深的烙印，都走不出莆仙戲那驚天動地的鑼鼓聲。蔡襄、蔡京、鄭樵、劉克莊、李霞、李耕、郭風、許懷中等他們雖生活在不同的時代，但在他們的筆墨中仍可尋覓到一縷莆仙戲的影子，仍可聽見幾聲莆仙戲的唱腔。
二
莆仙戲從莆田遙遠的往事中飄來，和莆仙文化的發(fā)展過程一脈相承。
兩晉期間，中原戰(zhàn)亂，有識名士衣冠南渡，開始了南方開天辟地的文化之旅。盛行于中原的百戲，隨之和成千上萬南逃的士民，走進莆仙大地，形成了語言、唱腔上具有濃郁地方特色的戲曲唱腔。
啟開那一頁泛黃的文字，穿過時間一千三百多年的厚度，一腔莆仙戲曲響起于歷史的深處，以幾行文字在最初的憶念中呈現(xiàn)。
莆仙戲源于唐。這不僅是一個時間的概念，也是一個地理學的概念。莆仙、莆仙戲、唐朝，已經(jīng)為一種藝術(shù)的開端，共同構(gòu)建了啟動人文鼎盛的平臺，也為那頁歷史注釋了可靠的源頭。
而在莆仙戲厚重的記憶里，正是唐朝的那幾卷陽光和月光，渲染了近乎完美的故事敘述，讓一個女人的故事如此傳奇，又如此凄美動人。
唐開元年間（公元713—741年），一個莆田美女踩著大唐盛世的飛歌，從莆田一個叫江東的村莊，款款深情地走上了大唐五彩繽紛的政治舞臺，和一代才子唐明皇一起演繹了一段千古佳話。江采蘋的天生麗質(zhì)和一手絕句，贏得了梨園開山祖師李隆基的青睞，一時，長安城內(nèi)、大明宮內(nèi)，笙歌飛揚，舞影翩翩，大唐走上盛世的頂峰。
可是，政治不是演戲，權(quán)力的舞臺靠得是實力和陰謀，而不是才華。一腔才氣的梅妃很快地淡出了大明宮的視野。幾起笛聲，奏起了五千里外的莆田，落雪紛飛，萬千的憂愁只在纖纖小手的起止間，淡淡流淌，聽得見是淚水落地的聲響，聽不見是淚水洶涌的思鄉(xiāng)曲。一個深宮怨婦的心曲，最終譜成了那十音八樂的節(jié)奏。
城破弓盡，一口水井的深處，埋下了一個鐵骨錚錚的女子。胭脂染紅了一個強大帝國的傷口。
琵琶弦斷，一池清水的近處，淹沒了一個身懷絕技的樂師，永不停息的怒吼。聲息處，是莆田，是飛云廟，是瑞云祖廟，是這塊遼闊的興化大地，為一個叫雷海青的壯士，彈奏了一千多年的大鼓與沙鑼。
莆仙戲從一開始就注入了性格莆田的因子，無論這一幕是那樣血腥，而那鮮血中視死如歸的吶喊與勇敢，那一剎那間守身如玉的品格，已然穿透了莆仙戲內(nèi)在的地域風格，并沉淀成一種品質(zhì)，一種完美的人格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