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海媛
《詩經》有風,風從文化來。
我讀史書,在壺山蘭水之間,邂逅莆陽文化,一瞥驚艷。細細探尋它的脈絡,這塊我所熟悉的土地,挾帶它的厚重博雅,讓我沉迷不已。
莆陽文化胚芽于閩越與中原文化的融合。莆陽在春秋戰國時屬閩越國,自古是蠻荒之地。在地方典籍里,直到秦朝,這里還是遍地瘴疫,巫風鼎盛,神鬼眾多,屬文明的化外之地,人民過著原始的生活,史稱閩夷。秦朝建有閩中郡,開始有了大量的漢人往來。秦末,中原逐鹿,戰火延綿,秦人的后裔、先秦遺民,紛紛進入閩地,建立家園。西漢設縣后,閩中有長達300多年的安靖,少有戰事,居住此地的漢人得到了相對獨立的發展。東漢末年、三國時期,中原和江東漢人相繼進入,與逃遁山林復出的閩越人交融。特別是西晉末期,外族入侵,永嘉之后,衣冠紛紛南渡。據陳寅恪在《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中考證:南遷的士族有不同的遷移地點,上層氏族多遷至建業、江陵一帶,繼續過著奢靡放蕩的都邑生活數百年,腐朽無力,于梁末,被消滅殆盡。而另外一些低層氏族如林、陳、黃、鄭、胡、何、邱、詹等,他們有些進入了莆陽。這些來自北方中原的先輩們勤勞、質樸、務實,他們與當地土著平和相處,漸通婚嫁,他們帶來先進的農耕文明,在莆陽的山海平原間安身立命,開枝散葉。閩越下濕之地,他們修溝渠,興水利,疏河治水,耕田植桑,樹麻紡布。這一時期,莆田的民間風俗漸漸成型。他們敬天法人,祭祀祖先,崇祀人鬼;他們修廟立社,講究宗法;他們重視禮儀,婚喪嫁娶,皆有章法。同時,莆仙方言也逐漸成熟,它在洛陽古音的基礎上,吸收了閩越土語,至今還留有“洛下書生詠”的遺韻。總之,在僻遠的閩中之地,人們在無戰亂中過著和平安靖的生活,繼續保持著中原古風,勤儉持家,漸至殷實。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南湖三先生”“開莆來學”,將儒家文教的種子在莆陽大地撒播,耕讀漸成家訓,農桑之余,課子讀書,實天倫佳趣。各地多有書院,居家以讀書為勝,鄉野之中,常見飽讀之士。晉末至隋,莆陽文化就這樣默默地醞釀著,達數百年之久,它在等待厚積薄發的機會。
《易經》上說,文化是人文化成。孔子說,斯文不墜于地,人才是文化的傳承。唐朝時,莆陽這一方土地,已是卓有教化。李氏入主神州,皇族有鮮卑血統,欣賞的是豪放不羈的熱烈與華麗,但敦厚樸實的莆陽文化,還是在有唐一代的明經進士榜單上展現傲人的成績,榜上有名者達21名之多。翁承贊更是位列宰輔,一時人才俊杰,山水生輝。平民女子江采蘋也在唐朝的莆陽大放異彩,她從木蘭溪畔的江東走入長安的御苑。這個女子美麗溫婉,知書達理,長于詩文,通樂器,善歌舞,因才容德藝被唐玄宗封為貴妃,后殉節而死,賜葬祀廟,她是莆陽文化在唐朝開出的最美的花。一個女子,才德出于閨門,教化及于百姓,我們可以想見,當時的莆陽文化,又該是怎樣的博雅鼎盛,文采流動!
唐末到宋初,安史之亂后,新一輪的亂世又拉開劇幕。莆陽又悄悄地隱于平靜,這里不便的交通,把外界的粉墨登場隔絕于外,它退守于自己的節奏里。在耕作讀書、親族往來、婚喪嫁娶、鄉禮和宗法生活中打發一世又一世的沉寂。這個古老的文明,在莆仙梨園的演繹里,固守著衣冠文物,默默地沉淀著,為下次驚艷絕倫的噴發而積蓄能量。
有宋一代,科舉開始走向成熟,莆陽的子弟在大宋的精英舞臺上,有過精彩的演出,進士人數達一千六百多名。最初是蔡襄橫空出世,他登進士甲科,為官剛正,是一代諫臣。他以書法聞名當世。蘇軾評論其書當朝第一,有翔龍舞鳳之勢。他官拜端明大學士,《宋史》之中,赫然有聲。蔡京、蔡卞兄弟緊隨其后,同榜進士及第。蔡京官至宰相,他雖以佞臣為史所惡,然以鄉野之姿,一躍而居廟堂之巔,亦可想見當時莆陽文化的底蘊深邃。《宋史》之中,我們還有鄭樵,他自小廣讀史書,出于對宋高宗不抵抗政策的失望,自絕科舉之路,著書千卷,寫下了600多萬字的“集天下之書為一書”的史學巨著《通志》。江山飄搖之際,面對南宋王朝無可救藥的腐朽,書生化悲憤為疾筆,寫史學文章,立志為往圣繼絕學,為來世開太平。留待異日,收獲另一份郁郁華翠。而在民間,林默娘在大宋的莆陽沿海,行醫救死,海上扶困,留下了美麗的故事,成了神。她慈眉善目里的溫婉柔美,是莆陽文化的形象化身。我們還不應該忘記一個人——錢四娘,正是她,捐資散財,興修木蘭陂,以后的年代里,終于建成了這座惠及沿岸無數子民的水利樞紐工程,澆灌出了富饒殷實的南北興化平原。這里水道縱橫,良田在目,農業經濟空前發達,并形成完整而相近的平原村落格局,人們在這里和睦相處,男耕女織,雞犬聲與讀書聲相雜。魚米之鄉讓莆陽文化更添了一種從容和淡定。
進入明朝,莆陽出了五百多名的進士,林環、黃仲昭狀元及第。在市區老街坊巷,還留有陳經邦的府宅,他官至禮部尚書。這座府宅歷經風雨,至今還在古老的街巷里彰顯著帝師的榮耀。如果說莆陽在宋朝出的是精英人士,那么,到了明朝,教育就真正的化及百姓了。在社會上,不少進士回鄉后,報效桑梓,著書立學;民間捐資助學也蔚然成風,官學、私塾共舉,史稱“十室九書堂”。一時之間,教化普及,鄉野多君子,“海濱鄒魯”、“文獻名邦”,實至名歸。
點檢史籍,莆陽少機巧雄辯的華麗才子,而多敦厚篤學的博雅之士。莆陽之風,帶著它初生時的樸實與厚重,傳承不輟。至今我走過民居,還常可見到人家的屋上掛有“穎水流芳”、“九牧傳芳”的牌匾,千年之下,人們依然記得自己的來源。時空進入快速運轉的現代,莆陽早已褪盡封閉和保守,很多人走出了家鄉,或求學,或經商,或務工。新一代的莆陽人依舊努力著,帶著已融進骨血里的莆陽之風,為美好的生活而奮斗不止。
祝福莆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