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谷忠
端午節近了,人在城市,仿佛也能聞到故鄉的粽香。
是的,舌尖上的記憶,總能消抵歲月的波瀾。人走到哪里,記憶就跟到哪里。從此,吃哪里的粽子,雖也覺得好,卻少了那么一點老家的味道。
說起來,我最愛吃的還是當年母親包的粽子。那時我還是孩子,到后來才知道包粽子的糯米是要泡一夜的,花生米、綠豆、豇豆也得泡五六個小時。還有,五花肉切塊加醬油、姜、料酒、糖、鹽,同樣要漿一夜。次日一早,把箬葉泡軟,洗凈,取一片,折出一個三角,放一勺糯米,再放點豆、花生、五花肉醬,用手壓實,把箬葉從上往下折疊包好,隨之用棉線上下左右綁個結實,一個粽子便做成了。若做甜餡的粽子,食材則為綠豆沙、桂圓肉、紅棗等,只不過綁扎時用的是蒲草,以作區別。記得當年過端午時,母親包好了這兩種粽子,總是把甜餡的放進大鍋里先煮,因為她知道孩子們的那點心思。待加滿井水,蓋好鍋蓋,燒開一個半小時后,我的口水已忍到極限。煮熟后,撈出放進大盆中,母親便抓一個甜粽給我,教我用雙手捧著,把熱氣吹了又吹。但沒吹幾下,我就迫不及待剝開淡綠的箬葉,只見綠豆餡里似嵌著幾粒油亮的瑪瑙,一股粽香味撲鼻而來,急切地咬上一口,熱而不燙,甜而不膩,黏而爽口,真是好吃極了。
那時的我,吃了粽子,還要享受胸前用網袋掛一粒粽子和一顆黃蛋的待遇,這兩樣東西,也是當時村里所有孩子共同的“標配”。這一天,或早或遲,孩子們都會讓大人用艾草、慕香、一點紅、木荷等混合燒煮的“午時水”擦身洗澡、清潔肌膚。之后,還要在腋下、肚臍和額頭,請大人涂上雄黃粉,以壯身祛病。這一天,在苔痕斑駁的小巷,或陽光朗照的曬場,多見小孩們在脖子上或衣扣上掛著網袋或香袋,有的還內裝著鮮桃子,興奮得前后追逐玩耍。不一會兒,孩子們又聚攏在一起,掏出網袋里的蛋,你一個,我一個,開始“頂蛋”比賽。按規約,誰的蛋被頂破了,就分一半給對方吃。但也有小氣的,輸了撒腿就跑,于是贏的一方就去追,笑聲灑了一路。那些坐在門前已是兩鬢斑白的老人,望著孩子們的身影,恍惚看見自己的童年,臉上不禁漾起舒心的笑紋。
到了中午,似乎全村人都在家里坐不住了。一陣又一陣的鑼鼓聲早把他們的心給勾走了。男人們更是顧不得吃完午飯,碗筷一放,順手抓幾個粽子,抬腳就出門了。一路上,只聽得人聲嘈雜,互為問答:“快了吧?快了、快了……”待趕到溪邊,橋頭早已站滿了人。于是有的擠在岸畔,有的下到溪灘,小孩們這一刻都吃了豹子膽似的,任憑大人怎么叫喚,都猴子似的爬到樹上。其時,雖未開賽,除了被挑選去當“船手”的青壯年,一些沒事的“后生仔”趁機在人群中擠來擠去,為的是接近那些生得標致的未嫁女。連沿溪蜿蜒的荔枝樹,也變得敏感而熱烈,微風稍微碰一下,便紛紛垂下枝葉,去撫弄一溪的碧波翠浪。
終于,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來了。只聽嗩吶忽地吹響,瞬間鑼鼓齊鳴,岸上岸下,人頭攢動,滿溪清波,嘩啦揚起;龍舟兩旁,那一柄柄木槳,攥在青壯年手中,飛舞猛戳,攪得浪花迸濺,水藻紛飛。頓時,號令聲、加油聲、吶喊聲如雷震顫。而岸畔翠綠的蒲草,也在此時因波浪的激濺,散發出不盡的鮮汁野味,使人在日后很長一段時間里都難以忘懷……
多年來,倘若返鄉過端午,總是被懷念鄉俗、追憶先賢的思緒牽引。這思緒中,有久違的濃濃的粽香,還有艾草、菖蒲、桃枝、雞鴨熟蛋生發的鮮味。這一切,都是我生命中最初的蓄養。當然,后來還知道,端午不僅僅是一個順應時序的節日,更是一種情感寄托和文化傳承,也是古老族譜里年年循環的一頁歷史,書寫著一方血脈的綿延連亙。
只不過,如今上了年紀,偶爾端午節返鄉,在村頭或街巷遇見的人,卻沒幾個是兒時相識的,且一時還叫不出對方的名字。于是,訕訕地聊了幾句后,互相作別時,人家說的仍是地道的鄉音俚語:“好吔,你慢走!”而我,卻從嘴里蹦出一句普通話:“再見!”
的確,仔細想想,已經“再見”的東西太多了。以我來講,再也聽不見父母的嘮叨,再也見不到舊相冊里的小伙伴,再也聽不見過去婦女們蹲在溪頭拍打衣服發出的“梆——梆——梆——”的妙音。還有,母親親手做的粽子,胸前掛著的手織網袋,系在手腕上的五彩繩,以及“頂蛋”時取勝的欲望,觀看龍舟競賽爬上樹干時興奮和緊張的心情……
由此想到,人走千萬里,仍可以回到最初的地方,卻怎么也回不到當年的感覺了。原來,時光描摹過的一切,都是不可復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