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永輝
山里的油桐花開了,飄灑山坳里的知青點,細碎的白,分外奪目。那些花瓣像未寄出的信箋,落在知青們褪色的藍布衫上,也落在距知青點不遠的篾匠家。還落在二女兒阿寧別在發間的竹簪子上。知青們都說,阿寧背著背簍路過油桐樹下的模樣,比枝丫上的畫眉還要好看。
阿袁是沿海城市來的少年,帶著本翻卷了邊的《暴風驟雨》。他教孩子們識字的聲音,和后山油桐林里的風聲混在一起,驚起成群的山雀。那群孩子里有一個是阿寧的妹妹。
篾匠的手很巧,他還會制作洞簫。每當試簫時,纏綿的簫聲,如泣如醉,飄蕩在寂靜的山林,添了幾許愁緒。幽幽的簫聲,像極了少年們情竇初開藏在心底的話。
雨季來臨時,油桐花被雨水打落一地。阿袁發起了高燒,知青點的人嚇得手足無措。有人跑到附近篾匠家,篾匠叫起了阿寧,冒著風雨,到山上拔回了幾株草,燒水熬湯,一天后阿袁的眼里便有了光。山里的時光是悠長的,知青們央求著篾匠講山里的故事,教他們吹笛簫。寧靜的山里,便時不時傳來簫聲和不知憂愁的笑聲。再后來,阿寧教他們學吹笛簫。阿寧總會在一個人時吹奏同一首曲子,曲調綿長,隱含著一絲焦急和彷徨,又有幽怨和熱情。阿袁曾問過她,這是什么曲子?阿寧只是笑了笑。
知青點的夜總是來得格外早。煤油燈下,山里的娃們圍著阿袁,阿袁捧著沒有封面的《聊齋志異》殘書,有聲有色地講著書生與狐妖的故事。月光漫過青瓦時,狐仙的影子在窗欞上“搖晃”。故事中的癡纏,像一壇埋在古宅后院的酒,越陳越烈,醉了多少孤燈下的靈魂。聊齋里的愛像山上的油桐花,嬌艷卻短暫,在風雨中凋零。最后,只有窗外的油桐花落下來的簌簌聲。
招工和復考的通知發到了知青點。回城前天,阿袁特意繞去油桐林。風穿過光禿禿的枝丫,發出嗚咽般的聲響。他把夾在書里的花瓣埋進樹下,忽然明白有些心事,就像這春天的花,開得再盛,也等不到結果。
高考報名下來了,阿袁攥著通知書站在油桐樹下,風卷起滿地的油桐花,阿寧突然從口袋里掏出個油紙包,里面是曬干的油桐花瓣。
“到城里好好的。”她別過臉,聲音像被砂紙磨過。阿寧轉身時,竹簪子上的流蘇掃落一片油桐花。
阿寧聽見他在身后喊:“照顧好自己!”轉身時只看見他遠去的背影,和滿地狼藉的油桐花。
油桐花落盡時,知青點空了,村里開了教學點。
每年油桐花開,她都要去阿袁教過書的破教室坐一坐。有調皮的孩子問她,為什么總對著那本舊《聊齋志異》發呆,她就指著夾在書頁里的油桐花瓣說:“這是會說話的花。”
如今,山坳里的油桐樹還在,只是再沒人會在樹下讀詩。那些未說出口的話,那些揉碎在風中的牽掛,都化作了油桐花里最柔軟的蕊。每當春風掠過樹梢,沙沙作響的,是歲月寄給青春的情書,還是年少時那些惆悵的嘆息?
多年以后,阿袁在民俗展覽館看見簫笛標本展,玻璃柜里的簫笛泛著冷光。阿袁站在人群里,仿佛又聞到了那年油桐花的氣息。原來有些味道是不會變的,注定要在歲月里零落成泥,卻在記憶深處,開成了一朵不謝的花。
展覽處有一位穿著旗袍的女子正在彈古琴,琴聲竟是阿寧吹奏的曲調。他一怔,忍不住在她彈奏后問是何曲?女子莞爾一笑,淡淡地回他是《鳳求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