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祖厚
舊時，人們難得穿用布鞋、皮鞋。從事挑擔運輸為生的人多是赤腳或穿著草鞋。常見的莆仙草鞋用稻草編織，麻縷作筋，20世紀60年代每雙一毛半或兩毛錢，能夠穿用七八天。若遇雨天則非常容易踩爛報廢。先輩們要賺一兩毛錢都不容易，連草鞋都很愛惜。
草鞋歷史悠久。草鞋屬于易磨損用品，所以古人又稱為“不借”。西漢·揚雄《方言》第四：“絲作之者謂之履，麻作之者謂之不借。”《漢語大詞典·不借》引晉·崔豹《古今注·輿服一》：“一說為仙人鳳子有草鞋一雙，不相假借，鄰人怒詈之。鳳子即以草鞋擲與，化鶴而去，故稱草鞋為‘不借’。”唐·伊用昌《題茶陵縣門》詩：“茶陵一道好長街，兩畔栽柳不栽槐。夜后不聞更漏鼓，只聽錘芒（芒即芭茅，形似蘆葦）織草鞋?！?/span>
莆仙白話有讀音似cao3 yi4/yü4 o5，似“草億鴨”“草鋸鴨”的連讀音者。下面要說的蹻、屩、屐、屨四字與這個白話音相關(guān)。
蹻、屩（jué）：güo6，居約切；gü4-o5，拆分為雙音節(jié)似“鋸”和“鴨”的白讀音，此音由güo6拆分為雙音節(jié)即得，其實是“居約”二字的白話音。蹻、屩，草鞋也。唐·義凈譯《根本說一切有部目得迦》：“屩，居約切。”清·江永《古韻標準》卷4：“蹻，居約切。”《漢書·卜式傳》：“布衣草蹻而牧羊?！北饼R·顏之推《顏氏家訓·風操篇》：“子則草屩粗衣，蓬頭垢面?！?/span>
北宋·徐鉉為《說文解字·屩》所加的注音是“居勺切”，遠遠比不上“居約切”?！熬蛹s切”這個反切制作得可謂精美絕倫，草鞋是一次性用品，材質(zhì)易得，制作容易，成本低廉，堪稱儉約、簡約之品。又，“約”字白讀音o5（本文的o相當于國際音標[?]），與“廈門”的廈、鴨子的鴨的白話同音，又是“約束”二字的合音。所以“約”字有管教、約束之義項?！妒酚洝ぬK秦列傳》：“母不能制，舅不能約（o5；[?5]）?！闭驗椤凹s”字有o5音，與“下”的白讀同音，“約”字又有“下（下賤、卑下）”之意?！蛾套哟呵铩ね馄罚骸翱鬃印F（困于）陳、蔡，不自以為約（下也，卑賤也）?！薄墩撜Z·里仁》：“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毙牡夭簧频娜瞬豢梢蚤L期處于下賤的狀態(tài)，會為滿足私欲而作惡；若長期安樂，他們又容易變得驕奢淫逸。草編的拖鞋居于人（的腳板）之下，莆仙白話音似“草億鴨”“草鋸鴨”，實是“草居下”“草居約”也！
屐（jī。字亦作跂）：gi7，奇逆切，音劇；gia7；gi2-o5。木底鞋?！澳妗弊止乓繇嵞歌I部，主元音可讀似a或o。這個人好“逆（ga2、ga8）”，你說東，他偏偏說西。所以“屐”字白讀音之一為gia7，音似“業(yè)”。舊時以棕絲作帶的木屐叫做“棕屐”，莆仙白話連讀音似zang1 ngia7。棕屐，白話又叫做“棕屐kao7”，這個kao7是描摹穿著棕屐行走時木屐敲擊地面的聲音，而且其來有自。
“奇逆切”的逆，與石、尺、斥、席等字都在韻母鐸部開口四等。它們的當代讀音，韻母都是i。韻母i與iao相通互轉(zhuǎn)，猶如“一”之讀似yao1，似“腰、幺”音，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音轉(zhuǎn)規(guī)律。所以白話里：石音siao7；尺音ciao5；席音ciao7，草席的席；斥音ciao5?！渡袝び碡暋罚骸昂I廣斥?！碧啤り懙旅鳌督?jīng)典釋文·尚書音義》：“斥謂地咸。”斥，鹽堿地也。莆仙白話說海邊的風都“咸咸斥（ciao5）”“咸斥斥”?！澳妗弊忠部梢杂羞@樣的變音：ngi7→ngiao7→giao7，聲母ng莆仙習慣讀g。實際上，根據(jù)李榮的《切韻音系》，開口四等在《切韻》所處的隋朝及之前是沒有介音i的，因此“逆”字可以白讀似gao7。而且聲母g是濁音，白讀常常變?yōu)樗蜌庖羲?/span>k，于是“逆”字白讀音轉(zhuǎn)似kao7。“棕屐”音“棕奇逆”本應讀似“棕gi2 kao7”，白話實際上讀似zang1 ngia7 kao7，似“棕業(yè)kao7”的連讀音。
《說文解字》：“屐，屩也。從履省，支聲?！鼻濉ね躞蕖墩f文句讀》：“元應引作‘履也’。又曰，屐有草、有帛者，非止木也?！痹獞褪翘拼蜕?，因為避康熙皇帝玄燁諱而改“玄”為“元”。此處引的是玄應《一切經(jīng)音義》里“屐”字的解釋?！板臁弊帧捌婺媲小钡摹捌婺妗倍秩绻幌嗲卸窍嗬^讀出，而且“逆”字主元音取o音，則gia7會變成gio7了。莆仙白話特指用咸草編織的拖鞋，讀音聽起來像“草奇鴨”或“草億鴨”，正是“草屐”二字的白話音，“屐”字由gio7拆分為雙音節(jié)，變得似gi4 o5?！安蒎臁卑自掃B讀音似cao3 yi4/yü4 o5。
《后漢書·五行志》：“（漢桓帝）延熹中，京都長者皆著（穿著）木屐?！敝谱麇斓牟馁|(zhì)多種多樣。南朝宋·僧伽跋摩譯《薩婆多部毗尼摩得勒伽》卷7：“復有八種屐不得著：謂草屐、芒屐、迦尼迦屐、綖（xiàn。線也）屐、木屐、竹屐、葉屐、藤屐?！泵鳌て翁锪挚。ㄗ忠娝兀┰娋洌骸帮h散祗（只）宜知者道，草屐踏云寬嘯傲?！鼻濉ら_詗（xiòng）詩句：“高拖棕屐偏尋蕨，深掘泥池多種蓮?！?/span>
《說文解字》：“屐，屩也?！鼻宕斡癫镁驼f屐和屩有區(qū)別：“按：《釋名》：‘屩，不可踐泥也。屐，踐泥者也?！粍t屐與屩有別?！蹦苒`泥（泥指泥漿）的指的是木屐。若是草編，踐泥則易爛矣，更不要說帛屐了。木屐配棕絲寬帶，莆仙叫做“棕屐（音業(yè)）”，而草屐就是白話說的“草億鴨”，是咸草編的拖鞋。屩是草鞋?！皩帧弊帧熬蛹s切”?！熬蛹s”二字不相切而是相繼讀出，草屩的白話音似“草居約”。 “屐”字“奇逆切”，“逆”字韻母鐸（do7）部，“奇逆”二字如果不相切，而是相繼讀出，則似“奇ngo7”。所以“草屐”白話就會讀似“草奇ngo5”，連讀音變調(diào)似“草億鴨”。“草居約”與“草億鴨”“草鋸鴨”音極為接近。屐與屩白話音相近，因此《說文解字》會說：“屐，屩也?！钡瞧蜗砂自拑烧邊^(qū)分清晰，“草居約”或“草億鴨”音只特指咸草編織的拖鞋——草屐。
“鞋”字是唐代新造字。之前乃至先秦人們用“屨”字。屨（jù），俱遇切，音句。《漢語大詞典》：“屨，古代單底鞋。多用麻、葛、革等制成。后亦泛指鞋?！薄皩铡弊稚瞎乓繇嵞负畈亢峡谌龋敶繇崒W家們公認今韻母ü為明清以來的讀音，而兩漢魏晉南北朝時代侯部合口三等音似ǐuo，即似今之üo。所以“俱遇切”如果“俱遇”二字不相切而是相繼讀出，則讀音亦似gü4-o5。這絕非偶然。草鞋古人又說“草屨”，因此其白話音也似“草居約”。白居易詩句：“床前雙草屨，檐下一紗燈。”
草鞋、草屐已經(jīng)退出莆仙人的生活舞臺近半個世紀，只是作為一種遙遠的記憶閃爍在歷史的天空。今天來研究蹻、屩、屐、屨的白話讀音，仍然是趣味盎然。“草居約”“草億鴨”這樣的白話音是否在印證我心里一直以來的懷疑：古人是否就是根據(jù)他們當時、當?shù)氐陌自捯糁谱鞒龇辞衼淼模?/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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