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健民
某個晚上,一位8歲小女孩,和她的媽媽邀請我們在廈門某自助餐廳用餐。我之所以把小女孩當作本文的主角,在于她的舉動促使我再一次破了我自己創造的一個紀錄,也讓我進一步思考了我的人生。
這個紀錄說起來一點也不出彩。數年前,我曾經在泉州的一家自助餐廳,一口氣吃下了八個冰淇淋球,令當時在場的朋友們面面相覷。
當我把這個經歷告訴小女孩和她的媽媽時,小女孩并不感到驚訝,只是用目光瞄了我一眼,倒是她媽媽不由得一激靈打了一下冷顫。當我吃下一盤菜后,小女孩拉我到冰淇淋柜前,看著我在兩只玻璃杯里各放了兩個冰淇淋球。當我很快地將它們解決了之后,她跟著我又去掏了四個,我照樣是速戰速決了。此時天氣還比較冷,八個冰淇淋一下肚,頓時就有一陣涼颼颼的感覺。我想不能再吃了,當年在泉州創造的“輝煌”,那還是天氣比較熱的時候。
我準備收盤了。須臾,小女孩拿走了我的一只冰淇淋杯,顛顛顛地又跑到冰淇淋柜前。她的“算法”讓我有點遲疑:為什么只拿走一只杯子?是再去掏兩個么?正捉摸不定時,小女孩端著那只杯子回來了。我的天,這回是滿滿的四個。我看著那如山峰般聳立的冰淇淋球,心想小女孩的“算法”有些奇特,這究竟屬于哪一類方程?
這個“算法”讓我想起在二戰中的一段軼事。當時為了鼓舞士氣,美國海軍專門建造了一艘排水量5600噸的搭載冰淇淋制造設備的艦船——“石英”號,以此來向那些無法制造冰淇淋的船只提供冰淇淋。當時的美國海軍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當船員救起落水的美軍飛行員,他們可以向飛行員所在的航母換取20升左右的冰淇淋,如果救起王牌飛行員那還能換得更多。這項規定深得艦員們的好評,以至于每當有飛行員落水時,周邊的艦船都會以最快的速度去搶奪飛行員。在艦員們眼里,仿佛這些落水者不是飛行員,而是會動的冰淇淋。而有些空軍飛行員則更有創意,他們將裝有冰淇淋原漿的鐵桶裝在戰斗機上,然后飛向高空,通過高空的冷空氣進行制冷來制作冰淇淋。士兵們對冰淇淋的喜愛由此可見一斑。也許,在經歷了戰火的考驗之后,沒有什么能比一份冰淇淋更能撫慰戰士的心靈吧。
在二戰中,美軍還有一件關于冰淇淋的趣聞。1942年,美軍的“列克星敦”號航母遭到日軍攻擊,在船長下達棄船的命令后,一些士兵冒著生命危險前往冷庫,將冰淇淋用鋼盔盛著吃,直到吃光后才選擇棄船逃生。能在生死關頭大吃冰淇淋,想必這就是傳說中的骨灰級吃貨吧。
那天,我本想告訴小女孩這些逸聞趣事,后來放棄了,因為我不算是骨灰級的冰淇淋吃貨。要是她知道了這些,大概率是會把冰淇淋柜里的那幾只大桶全端到我的餐桌上。小女孩依偎在她媽媽懷里,看著我把那座如山般的“尤物”一口接一口地蠶食鯨吞了之后,才發出了一陣狂笑。
她的笑聲有點甜,然而很純粹。這種純粹是不能用什么標準去衡量的。我看著小女孩,突然就懷想了20世紀80年代。那個年代已經離我們越來越遠了,但是那個年輕、純粹、真誠,富有朝氣,充溢理想主義的年代,想起來還真是痛快淋漓。小女孩的媽媽跟我女兒的年齡相仿,都出生于那個年代。
那是個寬松的年代,也是一個并不成熟的時代,它純粹、激情、率真,精神活躍,富有朝氣。那時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穿越世界的聲音。那個年代,任性的顧城戴著帽子,眼神青澀地寫下了《一代人》: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當時,在廈門某工廠焊燈泡的舒婷,讀到了這首詩,情緒激動,不能自已,說是受到了八級地震。而她自己寫的那首《致橡樹》,讓大學時代睡在我上鋪的兄弟情不自禁給我打了個電話:“這詩怎么寫的?太特別了。”
那個年代,一本薩特的《存在與虛無》,可以賣到50萬冊。一個小伙子揣著一本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就談成了戀愛。那個年代,崔健的一首《從頭再來》,讓人無法釋懷:
那煙盒中的云彩
那酒杯中的大海
統統裝進我空空的胸懷
這就是那個年代的純粹,已經純得不能再純了。當然,那個年代的純粹也包含著純真,那就是汪國真、席慕蓉大行其道。有個大學男生下課時扭扭捏捏地朗誦了汪國真的《熱愛生命》:“我不去想,是否能夠成功,既然選擇了遠方,便只顧風雨兼程。”緊接著一位女生高聲朗讀:“啊,秋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結果,另一個男生站了起來,悠悠朗誦了這么兩句:“粉紅的戰栗是水的味道,你眼中的煙囪奔跑如馬”,教室里頓時屏息了,隨后就爆發出一片雷鳴般的掌聲。
冰淇淋吃完了,小女孩跑到我跟前,看著我的手機。我當時正在寫這么一句話:人活在現實中,現實是什么樣子,人也就活成什么樣子——這是福柯的理論——小女孩也許不知道我寫的是什么,但是她那純真的眼神,讓我想起了她媽媽像她這個年紀的那個年代的純粹。
說實在的,那個晚上的十二個冰淇淋球對我來說,僅僅是自己給自己破了一次紀錄——其實那終究算不了什么。當小女孩最后端來四個冰淇淋球時,我甚至想到在她那純粹的眼神里,會有什么樣的動靜能“攪得周天寒徹”(魯迅語)。結果沒有,小女孩非常平靜。是呀,我們這代人終將老去,但總有人正年少、正年輕——譬如這位小女孩。她最后給我的四個冰淇淋球,不自覺地讓我做了一次加法,讓我從八個冰淇淋球增加到了十二個;然而,我依然清醒地意識到了一種說法——這也就是《阿甘正傳》里那句十分通透的臺詞:我覺得成熟不是越來越寬容,什么都能接受;相反,應該是一個逐漸淘汰的過程,知道什么對我最重要,什么不重要,然后做一個簡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