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懷中
紹興,像一首動人的抒情詩,長久地埋在我的心中。
多少個日夜的渴望,終于實現了!那是1975年的元旦,我從廣州來到魯迅的故鄉——紹興。
一切都很熟悉,一切又感新鮮。
魯迅筆下紹興的風土人情,早就強烈地吸引住我。初次來到紹興,像一個書荒已久的勤學生,面對著一本有趣的讀物,貪婪地啃著:魯迅故居,百草園,三味書屋,東湖,沈園,秋瑾故居……一一參觀,觀看。
記得有一天,我和同伴雇了一只烏篷船,游蕩鑒湖。我們坐在船艙里,船夫在船頭,一支船槳用手劃著,另一支船槳卻用腳搖曳,煞是新奇。船在明凈清澈的湖上蕩著,水聲汩汩,風灌進船艙,倒不覺得冷。有時上岸看看,我國南宋著名的詩人陸游居住過的故址,已無處尋覓。船夫領我們看一座石橋,有一塊石碑被拿去當橋板用了。當時的老百姓以為我們是水利局的巡視員,都圍攏過來反映:這座橋有危險,趕緊派人來修建。當地農民戴著氈帽,顯得樸實敦厚。我回到船艙,心和湖面一樣,空空蕩蕩。灰色的天幕低垂著,幾乎要壓到心坎。我百無聊賴地拿著本子,寫生江南水鄉的拱橋和岸上的茅舍屋宇。這不太高明的“畫頁”,一直保存在本子里。
過了半年,我帶著幾位應屆畢業生,又來到紹興,在魯迅紀念館住下。每天和紀念館的同志一起逐篇討論魯迅《朝花夕拾》的篇章。接著,撰寫分析文章。此時已是夏季,街頭橫七豎八地掛著標語。我是再度來紹興的,除了重游舊地,又擴大了觀覽點:蘭亭,皇甫莊,安太橋,水上戲臺……
有天薄暮,和幾個學生在荒廢的沈園亂石上坐著,咀嚼著陸游和唐琬的傳說,想起他們愛情的悲劇故事,大家默然無語。我們低聲朗誦著陸游悲悼凄婉的詩詞,低沉的聲浪隨風飄蕩,消失在無邊無際的暮靄里。
學生要趕著回校參加畢業分配,我獨自留下完成初稿的掃尾工作。一個驕陽似火的午后,我送他們到火車站,進入月臺,他們揮手向我告別。一時間,別離情襲上心頭,我默默地向他們祝賀。
白天在樓館里伏案改稿,夜間有時獨坐庭院納涼,從天井望見一輪明月,“抬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的情思,像一絲絲無聲無嗅的絲縷,在纏綿著。幸而有熱情的館員,悄悄地來到身邊陪坐,攀談,談著紹興許許多多趣聞、故事。夜,不知不覺在奔走,在加深。抬頭望蒼穹,月輪已西斜。
沒有多久,我便離開了令人思念的紹興,回到東南沿海的廈門海灣。
此后,我偶爾也從杭州或上海,繞道到紹興,看望館里的友人,不過,只小住一天半日,便匆匆離去。
紹興的朋友經常來信,希望我早日到館里定稿,還說百草園種的地瓜收成不錯,留了一串掛在屋角,等我來品嘗。可是,由于教學走不開,一天拖了一天。
1976年秋,我從上海來到紹興,一個人住在周家舊屋的一間小房里。玻璃墻對著小園,可見望月亭、魚塘、假山、梅樹。從小門走出,便是百草園。
天氣一天冷似一天,天空飄起絨毛似的雪花來了。那時雖然寒冷,可面對著新生的前景,心里熱乎乎的。白天改稿,夜間整理處女作《魯迅與文藝批評》的材料,搭起書的框架,這本書便在嚴冬之中孕育、誕生。我在《后記》記下了當時的情景:“前年冬,在紹興魯迅紀念館修改《〈朝花夕拾〉淺析》書稿。夜間,樓館格外安靜。在明亮的燈光下,我利用晚上時間摘錄,整理資料,寫著,寫著,直到手足發麻為止。走出房門,庭院一片銀白,疑是銀河瀉地。夜空,雪花輕輕地飄著,整個世界在一片白茫茫之中,時雖是嚴寒季節,但卻開始孕育著新的春意。”
然而,當時的生活環境的確有些冷寂。夜半,魚塘里的鯉魚,躍出水面,砰然作響,有時傳來一陣沙沙聲。是樹上積雪多了,滑下來的響聲。我想起魯迅在《酒樓上》的描寫:“窗外沙沙的一陣聲響,許多積雪從被他壓彎了的一枝山茶樹上滑下去了,樹枝筆挺地伸著。”我倍感魯迅描寫的真實性,對魯迅作品里的氣氛描寫,感受更真切了。
如果說,每個人在人生的道路上,都有自己難忘的一段或幾段生活的話,那么,這段生活,對于我,是難忘懷的。
園里的臘梅,在雪花里吐出紅色的,白色的,黃色的花蕊。不知什么時候,又在雪花紛飛里開出一串串的花,幽香暗撲。我的書房,時時可以聞到一股股暗香,我知道,這是臘梅送給客居者的情意。
可以慰藉的,是館里的人員,常來問寒問暖。有的下鄉歸來,特地帶來紹興“加飯”酒,給我暖暖身體;有的星期天,邀我到他家里做客,熱情款待;有的怕我走雪路不慣,送來雨鞋……人間自有真情在。猶如那漫天的風雪,百花凋零之中,有臘梅頂著風雪,競開爭放,把縷縷清香,送給人間。
魯迅故鄉人情的溫暖,便是我心中最美好動人的詩句。
那次我在紹興待了一個多月。離開的那天,天空飄落下一片片雪花。我乘坐三輪車,從紀念館到火車站,擴音器播出悅耳的紹興地方戲曲,心中涌起點點離情,像空中扯不斷的雪片一樣。
時序如流水。這期間,時時傳來紹興這幾年變化的信息。每當我看到案頭壓著紹興友人送我的臘梅圖片,每當我想起了紹興,我的思想感情的波濤,便在心海里起伏,洶涌,奔騰。它像一股美的力浪,推著我在研究魯迅的道路上,奮力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