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谷忠
我的家鄉閩中莆田,有一種原始形式的石橋,叫石碇橋,也稱“丁步橋”或“蹬步橋”。此類石橋建造方法簡單,即在淺而窄的溪流中,用粗礪的方石砌起一個接一個高出水面的石墩,在水草或沙礫中屹立,任流水千淘萬漉,形似琴鍵,聲如箏簧。然而,不知經過多少代人的踩踏,石面都磨得锃光閃亮,卻一直拙樸又平靜橫臥著,讓過往的行人用雙腳踏響岑寂的音符。
小時候,每當秋季溪水漸枯時,我就會串通幾個小伙伴,趁大人不注意時,偷偷到村西一座石碇橋上來回躥蹦,還互比速度,玩得樂不可支。當然,也有一腳踩空的時候,整個身子就會掉到溪中,幸而水都很淺,一咕嘟爬了起來,但衣褲都濕了大片。想到這樣回家,不免要挨大人一頓臭罵,只好脫了衣褲,光著身子,拼命擰干,再爬上龍眼樹,把衣褲掛在樹枝上晾曬。好不容易等到半干半濕,便取了衣褲跳下,在小伙伴的嘻哈笑聲中,慌慌張張穿上,最后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溜回家中。
后來,我中學畢業回鄉參加勞動,生產隊有一片田地就在石碇橋對岸。有趣的是,若逢上游下大雨,下來的洪水慢慢快淹到石墩上,有一些新娘子便不敢蹚水過去,只能讓身強力壯的丈夫牽著手或背著過溪。這時,總有好事的人在后邊起哄,甚而大聲唱了起來:“娘子娘子你別動,老公背你過溪東,回到家里親個嘴,明年生個大胖墩!”唱完之后,看羞紅了臉的新娘子一落地,跑得如兔子一般快,眾人便笑得東歪西倒成一片。
記得有一年夏天的午后,烏云漸布,眼看將下來一場大雨,在溪地圍堰的我和幾個伙伴,趕緊收了工。正過橋時,看見對面來了個模樣俊俏的小女子,大約十五六歲,看嘩嘩水流濺激的石墩,想過又不敢,急得在岸上走過來走過去。當我們一個個飛快地踏墩而過,不約而同地用眼光打量她時,只見她的頭抬起又低下。然而,當她見我們正要離去,卻在后面急急叫了一聲:“等一下!”毫無疑問,大家都聽見了叫聲,也齊刷刷地停下了腳步。回頭去看,那小女子羞答答地在原地站立著,依然低著頭,好一陣,才聽見她低聲問道:“能幫我過橋么?”話音剛落,大家爭先恐后圍了過來,七嘴八舌中,得知小女子是對面村子里的人,因頭次跟人去鎮上逛街,不料走散了。回來時“天烏烏”的,心里一慌,偏偏在岔路上拐錯了道,這才來到這里。
于是大家問她:“你看看,是牽你過去呢,還是……背你過去?”小女子一聽,看看大家全是一副熱情、誠懇的樣子,突然出人意料地回答:“那就背、背吧!”最后,那小女子眼光落在個頭高大的三哥身上。不知誰喊了一聲:“三哥——上!”只見三哥二話不說,立馬來到小女子面前,轉過身,彎下腰,抄過手來,一把將小女子拉上背,回頭叫了聲:“手抓緊嘍!”也不知哪來的猛力,蹬、蹬、蹬、蹬……一氣背到了溪對岸。
回村路上,雨也下來了,但伙伴們在雨中還一再取鬧憨厚的三哥:“看你今天背得夠賣力呢!嘿,分手時說了什么?坦白一下!”嘻笑中,有人酸溜溜地說:“唉,我要是自告奮勇就好了!”
奇怪的是,從此我去田間放水或做什么,走過石碇橋時,有時居然很想見到那些不期而遇的人,還覺得那排列的石墩是一座永遠會產生故事的橋段。
終于,有一次我獨自去石碇橋附近摸魚,恰好看見對岸有個女子,背著綠色軍包,朝石碇橋走來。她一頭短發,穿著列寧裝,走到橋頭,便不敢過去了。目光逡巡了一番,看見岸邊彎腰摸魚的我,便喊道:“小同志,這溪水深么?”我站起身說道:“你看嘛,很淺呢!”她想了想,又問我:“對面是一個叫西莊的村子嗎?”我答了一聲:“是。”她接著問:“你——能幫我搭把手過橋去么?”聽到這里,我立馬挺直了身子。說真的,我很少見到說話、舉止都這么大方的女子,于是我也十分爽快地回答:“行,你等著!”隨之,我上岸來到她面前,說道:“你跟我來!”走到墩頭,我向前跨了兩步,回頭伸出手,叫她把手伸給我。這時,她好像有點膽怯地跨了一步,遲疑地伸出一只手,我便毫不猶豫地一把拉住,緊緊攥著。于是,我一步一回頭,她一步一停留,好像戲臺上公子牽小姐過獨木橋一樣,一步一停,亦步亦趨,就這樣很是好笑地走到對岸。這時,那女子也不脫開我的手,居然嘻嘻笑著,十分親切地問:“小同志,你讀過書嗎?”這時我才發覺,她那模樣和眼神看上去有點像教師。霎時,我倒有點不好意思地松開她的手,說道:“莫叫我小同志,我讀過高中呢。”她聽罷,竟哈哈笑了起來,贊許地點點頭:“哦,哦,好呀——”說罷,她用手攏了攏黑溜溜的頭發,問我:“聽說過沒有?今年大學要開始招考了,你想不想去試試?”我一聽,立即睜大眼睛去看她,問道:“真有這個事嗎?”那女子笑道:“騙你干嘛?”隨之,她告訴我,她看到了關于高等學校恢復招生工作的文件,凡工人、農民、上山下鄉和回鄉知識青年、復員軍人、干部和應屆高中畢業生,符合條件者都可報考。
我一聽就怔住了,想不到還有報考大學的機會。但立即又想到自己貧困的家境、年老的父母,特別是家里正缺勞力,心里馬上又涼了半截。不過,我還是忍不住與她就這個話題,站著交談了許久。她聽了我的簡述,不禁同情地唏噓道:“這還真是個難題呢!”但她還是希望我好好考慮一下,趕快復習,爭取能去報考試一試。最后,她還告訴我,她是附近城里的一個代課老師,喜歡畫畫,暑假里便出來漫游寫生。說著,她突然從包里摸出一張畫塞給我,說是花鳥畫。而我知道,畫一張畫很不容易,何況已知她是一位老師呢,便堅辭不受。無奈,她只得收回包里說,“好吧,謝謝你今天幫我過橋!”說罷,這才微笑著和我揮手告別。不知為何,當我看著她憐憫的眼神飄閃了一下,隨著她晃動的背影融入前面的一片樹林,想到自己不能把握的命運,心里竟漸漸地浮出幾絲悵然……
日出日落,歲月更始。多年過去,家鄉的石碇橋早從溪面上消逝了,取代而起的是一座寬闊的公路橋。然而,石碇橋在那些年代里閃爍而過的淳樸率真、助人為樂的場景,以及從中透出鄉間友愛的民風,至今想起仍使人感念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