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健民
“景”這個字眼特別適合房地產,什么海景、江景、湖景、河景,不一而足。臨水而居或擇水而居,大凡倚著水系,一切似乎就都發(fā)達了。
一老人在鄉(xiāng)下蓋了座房子,自詡有“溝景”。他家緊挨著一條不大不小的河溝,只有一條細細的水流悠悠地爬著。他每天站在陽臺上,看著那條水蛇般的水系在蜿蜒,心里也有些小滿足。
原來,那條溝本是一條溪流,溪里歡跳著小魚小蝦,還有一種叫做“蜆子”的小貝類。溪邊有搗衣石,不時有婦女在那里洗衣服,有農戶挑著溪水澆灌岸上的菜地。
不知何時,溪水越變越渾濁,最后成了一條黑水溝。溪邊的蘆葦越長越密,漸漸地把溪床也擠窄了。
黑水溝最終是被治理了,然而,溪床依然是那樣窄。老人每天站在溝邊,看著那條細細的水系緩緩流淌著,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終于,他決定在溝邊蓋座房子。
房子蓋起來了,“溝景”也擁有了。老人每天望著溝,想象著當年在溪里摸魚摸蝦的情景。對于鄉(xiāng)下人來說,蓋房子是一樁頂重要的大事,老人也不例外,他選擇了水溝邊,覺得心里很滿足。“溝景”不也是景么?如今雖然看不到小魚小蝦了,卻也可以想象——當然,他不太懂得“想象”是什么——其實他不需要去懂得,只需要用記憶去穿過那片荒蕪的時間。
安貧樂道,大概是鄉(xiāng)下老人的一種小滿足。老人已經不事稼穡了,自己的生活永遠是自己的,何必去看見、琢磨別人的生活本質呢?“溝景”也是景,也算是“小橋流水人家”。
如今在大城市里買房子,一線江景、湖景、河景都特別受人青睞。如果在海邊城市,比如大連、煙臺、青島、寧波、廈門、深圳、珠海等,就特別向往海景房了。一位教授在廈門環(huán)島路外側買了一套海景房,特地將面海的臥室窗戶改為半落地,留下一截矮矮的門檻,要么躺在床上聽濤聲,要么起身坐在門檻上欣賞海景。一個人和一座城市景觀的聯(lián)系似乎是命定的,就像有人喜歡海景,有人喜歡江景、湖景。我現(xiàn)在居住的住所東側有一條內河,所以,我還能看到河景——一座百余年的石橋、河邊郁郁蔥蔥的榕樹——這些都是我喜歡的,似乎它們都是我的,因為別的江景、湖景和我沒有什么關系。就像鄉(xiāng)下的那個老人,“溝景”跟他有關,并且血肉相連。
同樣是這座城市的這條內河,二十多年前我分到單位的一套集資房頂層,離這條河直線距離一百米左右,也算是“河景房”了。它究竟有多少讓我心滿意足的內容呢?每天從窗戶向東一眼望去,那條河赫然在目,還能看到河水在流動。然而,樓下那些無規(guī)則的錯落而顯得雜亂的民房,從早到晚市聲攘攘,不時在深夜會傳來一聲摔杯子的脆響,或是一兩聲奇怪的尖叫,時而還有犬吠和母貓叫春的哀嚎。滾滾紅塵,對河邊的感覺一下就風吹云散,到頭來我只剩對這一帶的記憶了。相比之下,我現(xiàn)在居住在這條河的南段,也許是緊挨著河邊的緣故,似乎要清靜了許多。在這里,不需要太多的對于這條河、那座橋的歷史陳述,我似乎都能觸摸到它的某些有意思的局部——這或許就是我所感覺到的居住的信仰。
在這個地球上,我們每個人都是“居者”。“居者有其屋”,無論居高樓大廈,還是陋巷蝸居,都是居住的信仰和規(guī)則。《論語·雍也》描述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王陽明被貶為龍場驛丞,驛站年久失修,破損不堪。某一日,他尋得一方山洞,環(huán)境清幽,就打掃了下,當作安身之所。洞內陳設簡單,除了書桌和床鋪外,幾乎沒有其他東西。沒有吃的,就開荒種田。日子雖然清貧,他的內心卻格外豐盈。平日里就翻閱典籍,思索書中哲理,參悟心學,這才有了后來的“龍場悟道”。
面對“溝景”,老人倒也自得其樂,每日里必定站在自家陽臺上,欣賞著被蘆葦叢圍堰般的小水系。某一日天光朗朗,他突然發(fā)現(xiàn)蘆葦?shù)褂吃谒铮泄獍哕S動,忽明忽暗,就覺得它原來是有光的,一直閃爍著一種明暗之間的色彩。
他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了我。我想起豐子愷曾經在《山水間的生活》中說過的一句話:“愛一物,是兼愛它的明暗兩面。山水間的生活,因不便而菜根更香,因寂寥而鄰人更親。”這是屬于豐子愷的“參透”。其實我們生活在山水之間,面對著也都是明暗兩面的景象。把這個“參透”了,就做到豐子愷所說的:“心小了,所有的小事就大了;心大了,所有的大事都小了。”
上帝的生命冊“火湖”在前,世間萬物輪回,少年子弟江湖老,一切原來都是在“明暗之間”。其實,人的一生就是一種明暗,就是白天和黑夜的廝磨。納博科夫說過:“人生如一道短暫的光縫,介于兩片黑暗的永恒之間。”他說的兩片黑暗,一片指出生以前,一片指死亡之后,其中的境界是闊大無邊的。
無論你能住到多大的房子,無論你面對的是海景、江景、河景、樹景、橋景,還是“溝景”,它們都是“明暗之間”的風景,而我們生活的廝磨同樣是處于“明暗之間”——這就是生命的規(guī)則,也是人生的規(guī)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