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祖泉
詩話是我國古代詩論中的一種主要形式,通常采用輯錄或筆記體來評論詩歌作品,記錄詩人言行,闡述詩歌理論。中國傳統(tǒng)的詩話,有狹義和廣義兩說,狹義的詩話,是指書名明確標有“詩話”二字的詩歌批評著作。第一部標有“詩話”的詩話著作是北宋歐陽修的《六一詩話》;廣義的詩話,是指不標有“詩話”二字在內的所有詩歌批評著作,如《詩品》《詩形》等。
宋朝的莆田詩論家在詩話方面的建樹,為世人所矚目,在宋代文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據專家統(tǒng)計,宋代詩話著作總數約有130多部,閩人所作的《詩話》,有25部之多,約占五分之一;而莆田籍的就達10部,占全省的三分之一,數量之多,由此可見一斑,而且影響很大。它們分別是:蔡絛的《西清詩話》、黃徹的《鞏溪詩話》、方深道的《集諸家老杜詩評》、方醇道的《續(xù)集諸家老杜詩評》、方銓的《續(xù)老杜詩評》、黃鐘的《錦機詩話》、劉克莊的《后村詩話》和《江西詩派小序》、吳涇的《杜詩九發(fā)》以及鄭揆的《熊掌詩話》。
蔡絛的《西清詩話》
蔡絛,字約子,自號百衲居士,別號無為子,興化軍仙游縣人,官至徽猷閣待制。著有《國史后補》《北征紀實》《鐵圍山叢談》《西清詩話》《蔡百衲詩評》等。
《西清詩話》又名《金玉詩話》,三卷,今存殘本一卷。《西清詩話》現存的版本有《說郛》本、《古今說部叢書》四集本,以及郭紹虞《宋詩話輯佚》本等。《直齋書錄解題》著錄于集部文史類,《宋史·藝文志》著錄于集類文史類。《西清詩話》是閩人所著較早的一部詩話,不應因人廢言。自元祐黨禁之后,蘇軾、黃庭堅之學與王荊公(安石)之學勢如水火,互不相容。他于《詩話》中論及蘇軾、黃庭堅及王安石,未見有明顯的競爭偏見,故作貶抑,并獨崇元祐之學,可謂是一大特點。
宋崇寧二年(1103),蔡京專權時,曾與尚書左丞趙挺之等人一起掀起一場以禁毀蘇軾、黃庭堅等人著作為主的“崇寧書禁”。但蔡絛、趙挺之二人卻沒想到,他們的兒子卻是蘇軾、黃庭堅作品的崇拜者,蔡絛甚至因此一度受到處分,趙氏父子則因此失和。清王士禎《池北偶談》卷八有《蔡趙二相子》一文,將此作為一樁趣事述之如下:“蔡絛,京之子,撰《西清詩話》。宣和五年,或言(蔡)絛論議專以蘇軾、黃庭堅為本,奉旨落職勒停?!逗笊骄邮考酚小杜c魯直書》云:‘(趙)正夫有幼子明誠,頗好文義,每遇蘇黃半簡數字,必錄藏,以此失好于父?!颍χ忠?。蔡趙輩勢能禁天下不敢習蘇、黃詩文,而不能得之于其子,異哉!”
蔡絛的品行雖不足道,但其為文卻與其父蔡京大異其趣。如他在詩話中稱東坡“詩天才宏放,宜與日月爭光,凡古人所不到,發(fā)明殆盡,萬斛流泉,未為過也”;又云“黃山谷(黃庭堅)詩,妙脫蹊徑,言侔鬼神,無一點塵俗氣”。其所論作詩用事如“水中著鹽”,“詩家要當有情致”,詩人貴“陶冶情物”等,自有其借鑒之處。
蔡絛著《西清詩話》時,講究“無一字無來處”和“點鐵成金”的江西詩派仍有很大勢力,雖不無受其影響,且有“點石化金”之說,主張可“用古句模擬”,但與江西詩派之剽襲仍有區(qū)別。他說:“杜少陵云:‘作詩用事要如禪家語,水中著鹽,飲水乃知鹽味?!苏f詩家秘密藏也。如‘五更角鼓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人徒見凌轢造化之工,不知乃用事也。《禰衡傳》:‘撾《漁陽操》,聲悲壯?!稘h武故事》:‘星辰動搖,東方朔謂民勞之應?!瘎t善用事者,如系風捕影,豈有跡邪?”《西清詩話》是今見兩宋時期莆田最早的一部詩話,南宋時頗多詩話如《漁隱叢話》《竹莊詩話》《詩林廣記》《全唐詩話》等,屢見稱引,足見其影響。
黃徹的《鞏溪詩話》
黃徹,字常明,號太甲,晚號鞏溪居士,興化軍興化縣鞏溪(今屬涵江區(qū))人。祖父黃中庸,官至太常博士、浙西提刑。黃徹,宣和六年(1124)進士,歷官辰溪縣丞、縣令,沅州軍事判官,麻陽、嘉魚、平江縣令。“后因觸犯權貴,棄官而歸。張浚帥閩欲辟之人幕,不肯就,遂終老于家?!?/span>
他在寓居興化鞏溪的5年間,寫成《鞏溪詩話》十卷。此書版本甚多,以《知不足齋叢書》本為最好,1986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有單行本?!吨饼S書錄題解》著錄于集部文史類;《遂初堂書目》著錄于文史類,作《黃微詩話》,“微”疑“徹”字之誤,實為《黃徹詩話》?!端膸烊珪肥沼诩吭娢脑u類。
黃徹提倡“詩教”,但他之去官,是因為忤權貴,故胸中蓄積怨憤不平之氣。他在《自序》中說:“士之有志于為善,而數奇不偶,終不能略展素蘊者,其胸中憤怨不平之氣,無所舒吐,未嘗不形于篇詠,見于著述者也。”一再重申司馬遷的“發(fā)憤著書”原則,認為“‘怒鄰罵坐’,固非詩本指。”然而,“謂不可諫爭,則又甚矣,箴規(guī)刺誨,何為而作?古者帝王尚許百工各執(zhí)藝事以諫,詩獨不得與工技等哉?”他主張揭露現實應“切直分明”,而不能“盡優(yōu)柔婉晦”,否則,將使“阿諛奸佞,用以藉口”,使“后世導諛側媚、說持兩可者,皆得以冒敢諫之名矣”。
在藝術形式方面,黃徹談論較少,但他主張詩貴自然,“如初發(fā)芙蓉,自然可愛”,“如風吹水,自成文理”。既認為“經年方得偶句”的苦吟派不足取,也反對率然成詩,認為“古人持重自惜,不欲率然”。黃徹作為一位飽學之士,《詩話》中發(fā)表了許多有關詩歌的語法、修辭方面的意見,都極有創(chuàng)見,是《鞏溪詩話》不同于其他詩話的一個特點。
方家的《老杜詩評》
老杜詩學萃于一門而一續(xù)再續(xù)者,是莆田人方深道的《集諸家老杜詩評》(五卷)、方醇道的《續(xù)集諸家老杜詩評》(一卷)和方銓的《續(xù)老杜詩評》(五卷)。
方深道,字自得,興化軍興化縣人。父親方次彭,官至梅州知州。深道,宣和六年(1124)進士,官至晉江知縣,著有《集諸家老杜詩評》等。其兄方醇道,字溫叟,以父蔭補官,官至南劍知州,著有《續(xù)集諸家老杜詩評》《類集詩史》等。深道之孫方銓,字叔平,號真窖。淳熙二年(1175)進士,官至大理少卿,著有《續(xù)老杜詩評》《真窖集》等。
深道的《集諸家老杜詩評》和醇道的《續(xù)集諸家老杜詩評》,是諸家評論杜詩的匯輯,在詩話中專輯一家詩的評語之作,以此書為最早。此書雖為《四庫全書存目》編者視為“其書皆匯輯諸家評論杜詩之語,別無新義”,并說“深道書瑣碎冗雜,無可采錄”,但類集昔人評論之作,畢竟使學者可省翻檢之勞,自不無意義。今唯深道一書有抄本,系從《永樂大典》抄出,醇道之《續(xù)集》則未見,抑或巳散佚。方銓的《續(xù)老杜詩評》(五卷)亦已散佚不存,《宋史·藝文志》著錄。老杜詩學似成為其家學,一續(xù)再續(xù),萃于一門,是其又一特點。
黃鐘的《錦機詩話》
黃鐘,字器之,自號定齋居士,興化軍興化縣人。父親黃修,官至翁源知縣。黃鐘,乾道五年(1169)進士,官至德化縣尉?!杜d化府志》載:“遲次閑居,里之人士率以從之游,日相與稽經定訂史,所以啟迪之者甚至。性喜著述,每出必以筆硯典籍自隨。由三皇至五代皆作紀念傳,曰《史要》。又選集唐宋諸公文粹,曰《唐宋類文》。其他著述尤多。所作詩文,神閑思遠,有超然自得意。其詩尤為元樞鄭僑所稱賞?!蓖須q頗究心內典,又作《傳燈節(jié)錄》?!埃S)鐘平生于逢迎請謁,泊然不經意”。德化秩滿,調漳州府錄事參軍以歸,丁內艱卒。著有《錦機詩話》《周禮集解》《定齋詩文》等。然《錦機詩話》不知卷數,今佚。
劉克莊的《后村詩話》和《江西詩派小序》
劉克莊,字潛夫,號后村居士,興化軍莆田縣城北后村人。劉克莊生在南宋后期,一生經歷了孝宗、光宗、寧宗、理宗、度宗五朝,任過地方官,也任過朝官。以“官至工部尚書,致仕加龍圖閣學士”,謚文定。著有《后村居士前、后、續(xù)、新四集》一百九十六卷,其中詩四千五百余首,詞二百余闋,詩話十四卷。而且詩作之多,僅次于陸游;詞風之豪壯,與陸游、辛棄疾比肩而立;他的《后村詩話》與嚴羽的《滄浪詩話》齊名,堪稱宋代詩話之雙璧。
《后村詩話》共14卷。后村論詩,特重“氣骨”,以陽剛為美,而不喜尖新纖弱雕巧之作。如認為陳子昂“一掃六代之纖弱,趨于黃初、建安”,其詩“皆蟬蛻翰墨畦逕,讀之使人有眼空四海、神游八極之興”。論杜甫《對雨》《登岳陽樓》:“若全集千四百篇無此等句為氣骨,篇篇都做‘園荷浮小葉,細麥落輕花’,道了則似近人詩矣?!彼J為梅堯臣詩“雄健不足而雅淡有余”,陳與義詩“以簡嚴掃繁縟,以雄渾代尖巧,故當在諸家之上”。主張自然本色而反對“太著意”,認為岑參詩“皆流出腑肝,無斧鑿痕”,“郊、島輩句鍛月煉而成者,參談笑得之,辭語壯浪,意象開闊”。
后村早年曾為江湖派詩人,中年以后,觀念轉變。然論詩仍無門戶之見,于詩不囿一家一代,而就詩人詩作之實際成就著眼。如認為“韓詩沉著病快,可以配杜,但以氣為之,直截者多,雋永者少?!闭f“柳子厚才高,它文唯韓可對壘;古、律詩精妙,韓不及也?!备髋e短長,而未嘗故為抑揚,故所論中肯公允。他并小主一家,不拘一格,認為李白、杜甫、岑參、高適、王維、韋應物、柳宗元乃至盧綸、賈島諸人皆可學,這種主張還是比較寬闊的。
《后村詩話》前集二卷,后集二卷,續(xù)集四卷,新集六卷,共十四卷。前后、續(xù)集統(tǒng)論漢魏以來之詩,而以唐宋為主,新集則采摘陳子昂至諸晚唐詩人之作,加以評說。《詩話》全本收入全集。全集今有《四部叢刊》《四部備要》等,然以《適園叢書》本最佳。后村詩論,大多見于全集中詩集序跋,故欲了解其詩論,不能僅讀《詩話》,應與這些詩集的序跋結合起來讀。
劉克莊又有《江西詩派小序》,有《知不足齋叢書》本和《歷代詩話續(xù)編》本。《江西詩派小序》是劉克莊早期作品,系據呂本中《江西詩派宗派圖》而加以論列?!缎⌒颉非坝锌傂?,以下則分論圖中諸人,呂氏圖自黃庭堅以下列26人,后村《小序》則去其有名無詩者如何顒、潘大觀及“詩絕少,無可采”的王直方,得23家,以呂本中殿后,共為24家。且于次序上亦有不同,這是《小序》與呂氏圖不同者之一;其二,呂氏圖只列其人,并未作何評論,而劉克莊《小序》則兼論諸人之詩。有此二點之不同,故后人把劉克莊《小序》視為詩話。
劉后村還注重詩人品格,推許二謝“老死布衣,其高節(jié)亦不可及”,贊許徐俯“以名節(jié)自任”,惜洪芻“晚節(jié)不終”云云,都是他既重詩又重品格的表現。劉克莊的詩詞大多數是抒發(fā)對國家大事的感慨和反映邊防士兵的艱苦和“熱官”的奢侈無能?!端膸炜偰刻嵋吩疲骸八未T詩人,其集不傳于世者十之五六,亦皆賴是書以存。”這當是《后村詩話》的文學價值所在。
鄭揆的《熊掌詩話》
鄭揆,號蒙泉,興化軍莆田縣人,隆興元年(1163),與弟鄭搏同登進士第,歷官承議郎、惠安知縣。著有《熊掌詩話》,不知卷數,亦已散佚?!陡=ㄍㄖ尽そ浖尽贰杜d化府志·藝文志》均有著錄。
吳涇的《杜詩九發(fā)》
吳涇,號蓽門,興化軍莆田縣人,著有《杜詩九發(fā)》,不見諸家著錄稱引,不知卷數,亦佚。惟李昴英《文溪集》卷三有《吳蓽門杜詩九發(fā)序》云:“草堂詩名輩商評盡矣!反復備論為一書者蓋鮮。莆田吳君涇思覃句中,意索言外,尋音響,訴脈絡,舉綱目,工部胸襟氣象模寫曲盡,皆前人所未到。”對此書推崇備至,且該書又能自發(fā)胸臆,成為專著,與上述方門三人之輯評自不可同日而語,惜未見其書。
南宋時期,莆田籍詩論家最活躍,《詩話》著作數量居閩籍之冠,著作影響也較大,黃徹、劉后村之作,重論輕事,不僅具有較高的理論價值,而且對于宋詩話由“以資閑談”性質向理論論著方向發(fā)展,有著不可磨滅的功績;論詩觀點雖較為正統(tǒng),但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反映國家大事和民生疾苦的理論主張,卻是進步的,積極的,對詩歌創(chuàng)作和理論的發(fā)展,都有積極的影響。
黃徹推祟杜甫,在其《鞏溪詩話》二百十四條中,即有八十七條引用杜甫的詩;劉后村雖不主一家不拘一格,但對杜甫也十分推崇,而與黃徹同時的方深道一家匯集有關杜詩評論為一書并一續(xù)再續(xù),以及吳涇的《杜詩九發(fā)》,突出地表現了南宋時期莆田籍詩論的另一特色——推崇杜甫、倡導發(fā)揚杜詩創(chuàng)作精神。這確實十分引人注目。有些閩籍詩論家所作的詩話,無論在理論價值還是影響方面,在數量繁多的宋詩話中,都堪稱為首屈一指。他們在對詩歌創(chuàng)作、詩歌美學等一系列重大問題的探索方面,表現出巨大的勇氣,并有重大的理論建樹,對后世的詩歌創(chuàng)作和詩歌理論的發(fā)展,產生了極大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