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健民
乙巳年正月過半,元宵節不期而至。春節對現代人來說少了一點意味,一些人干脆蝸居在私人領地里,似乎生活正在慢慢退回到室內,退回到內心。
春節過后將會怎樣?
其實也不會怎樣。握著手機,每天都有拜年的畫面噴涌而出。我曾經一度設想給那些話語制造個什么噱頭,后來發現我的語詞無法跟上。胡謅了一則“蛇年祝詞”,卻捻斷我的幾多鬢發。蛇年不是一個能說出什么話語的年份,只好胡謅八扯了一番。今年春節前喬遷新居,居然整個新小區就我一戶遷入,被人號稱“首戶”。這里倒是異常的安靜,聽了幾張古典音樂,接待幾撥過來泡茶的朋友,我確乎能夠靜下心來思考一些問題。
春節是時間之軸一個必經的焦點,大概沒有人會想去否定它。我的大部分書還沒來得及搬過來,我只能在空空蕩蕩的書房里左顧右盼、踟躕不前。我想象著書架上可能的誘人的熱鬧,于是就覺得自己像一頭面對稻草而不知所措的驢子,它難道僅僅出現在寓言里?
現實要么是骨感的,要么是一堆堅硬的稀粥——現代人確乎都會有如此的感覺。這個時候,除了出去走走,喝茶聊天,大概只有書籍才是撫慰人心的東西——這個理由也許不太充分,因為我能想到的,大概只有“閉關”二字。
“閉關”畢竟有些沉重。在“閉關”過程中,我能想到的也許就是:為了相遇的告別。告別一個節日,告別一場筵席,告別一些朋友,甚至告別一只單身,都是人生經歷中的一場儀式。學會告別,是為了下一場更好的相遇。
下一場相遇會是在哪里呢?無論是一種節奏,還是一種途經,相遇都是時間留給我們生命的駐足。有些相遇渴望盡量延長,比如性愛;有些相遇希望盡快結束,比如“寡人有疾”。如果不是簡單的“茍且”,哪怕是一瞬的“銷魂”,都是一場美好的相遇。
得知春節期間放映了一部電影《哪吒2》,數億觀眾潮一般涌向電影院,據說票房已經破了100億。我沒去看這部電影。根據介紹,得知故事講的是天劫之后,哪吒、敖丙的靈魂保住了,但很快就魂飛魄散。太乙真人打算用七色寶蓮給二人重塑肉身,但在重塑肉身的過程中卻遇到重重困難,哪吒、敖丙的命運將走向何方?一場虛擬的、盛大的神話,讓國人們如癡如醉,神魂顛倒。我卻仿佛看到魯迅1919年寫的《藥》里的那位華老栓:“也向那邊看,卻只見一堆人的后背。”魯迅大概也沒料想到,100多年過去了,我們依然如此。不過話說回來,一部電影,就是為觀眾提供一場壯麗的儀式,它并不告別什么,卻也表明電影與人、人與人之間的一場相遇。
節日不在于節日本身,而在于享受節日的方式。我躲在書房里,翻著寥寥的幾本書,覺得身體里住著一個小男孩,就像姜文的電影《一步之遙》里馬走日對完顏英說的:“我還是個孩子,孩子不分大小。”只不過在這部電影里,那位55歲的男人心里的小男孩的內心深處,還藏著一個女神。這個女神可以像一個真正的男人一樣去復仇,去驅趕男人內心的恐懼。但到了最后,這個女神只能告別,不能擁有,也不能再相遇。
所以,為了將來更美好的相遇,我們就要告別這個即將過去的春節。節日是一種儀式,同樣,我們的生命也是一種生存感的儀式。黃仁宇在《萬歷十五年》里寫道:“富有詩意的哲學家說,生命不過是一種想象,這樣的想象可以穿越人世間的任何阻隔。”正因如此,人的情感世界也往往是被想象出來的。不久前不知在哪一部電視劇里聽到一句臺詞:“有些情感是藏在心里的,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流露出來。”——這,其實就是情感在生命里的相遇。
春節過后怎樣?許多人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也許為了相遇的告別,就像一朵玫瑰那樣,不管境遇如何,它的尊嚴和美就在那里,不多,也不少。說實話,這個春節過得不算寂寞,但思來想去,“吾道不孤”。一切的一切,如同卡爾維諾在他的《樹上的男爵》說的:“誰想看清塵世就應同它保持必要的距離。”
這個距離畢竟有點生存美學的意味。因為對我來說,一個節日多少是“別有池塘一種幽”,這其中隱含了必要的美學經驗。節日就是一場相遇的聚會,或者是為了相遇的告別。有緣之人,自當澤潤,自然而然,隨性而為,才是最真實的。倘若硬要強裝一副笑容陪人瞎聊,說不定就誤人也誤己。就像一堆爛泥趴得好好的,你沒有必要去扶它上墻;一條咸魚躺得好好的,你也沒有必要去給它翻個身。放下全無物,提起萬緣生;才想無一物,塵埃即已現——該放下就放下,一切順其自然才是生命的極致。我想這種感覺,無論屬于哲學,還是屬于美學,都是一種神往,一種幽深的生命淵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