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偉平
一
1989年8月20日，晴空萬里，我大學畢業(yè)，分配到廈門集美教書。夏日的鷺島，涌動著生生不息的活力，道路兩旁的鳳凰樹火紅熱烈、高低交錯，車站的行人過客繒衣粗布卻風風火火。我?guī)е鴮β殬I(yè)的憧憬，背著行囊，上了公交，內(nèi)心的熱浪蓋過高照艷陽。小時候，在老家惠安聽大人們說過，鄰居蔡大伯的父親20世紀50年代來到廈門，投身杏林海堤建設(shè)，我望向車窗外，2280米筆直的路線，前人種樹，海風徐徐，不禁浮想聯(lián)翩。
到了學校，只見“集美輕工業(yè)學校”幾個大字金光閃閃地立在嘉庚風格的校舍樓頂。走進校門，職業(yè)生涯的起點接踵而至，“移山填海、團結(jié)奉獻、科學創(chuàng)新、自強不息”的海堤精神慢慢在我心中浸潤開來。彼時，學校剛從南平山區(qū)回遷不久，乘著改革開放的東風，從三線轉(zhuǎn)回原址，這一切對我而言，格外和顏悅色。
中專學校的學科一般由專業(yè)學科、基礎(chǔ)學科和實踐實訓組成。我教語文，自然而然歸屬到基礎(chǔ)學科，帶三個班，每周十二節(jié)課。專業(yè)學科接受福建化工學校的請援，學校讓我去兼一個化工機械專業(yè)班的語文課，就這樣，每周上十六節(jié)。學校以工科專業(yè)為主，語文教什么，大綱也已定好，如何對工科學生因類施教是教研的重點。剛走出社會，初為人師，我時刻提醒自己，要以一種學生學習的心態(tài)、洞察思考的狀態(tài)備課、撰寫教案。記得上《孔乙己》這一課時，我讓學生們在預習時畫一幅穿著長衫、站著喝酒的畫像。這對機械、工藝等專業(yè)的學生而言，畫圖是基本功，揚其所長。我在學以致用的基礎(chǔ)上因材施教，搬來大學讀過的劉再復《性格組合論》和林興宅《論阿Q的性格系統(tǒng)》，運用馬克思關(guān)于“人是社會關(guān)系的總和”的論述，從孔乙己解構(gòu)中國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文化、經(jīng)濟、歷史等情況，淺析小說人物折射出來的現(xiàn)實問題，讓學生更立體地去思考。
二
四十年來，這一代中專生為祖國的工業(yè)現(xiàn)代化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在“小中專”教育盛行的特殊年代，他們大多是初三畢業(yè)被“掐尖”的來自山區(qū)的學生，響應國家號召，為了國家需要，放棄上高中進大學的機會，提前進入職場。我的學生中，有的深入高原荒山鋪電網(wǎng)、搭鐵塔，親歷了高鐵時代從無到有、從有到強；有的入職機關(guān)企事業(yè)單位，從基層做起，直至業(yè)務精湛的管理層。那時，中專學生對時代、對職業(yè)、對人生有著潛在的熱愛，但許多學生有一個共同特點，敏于行、寡于言，不善表達。而我以為，語言的邊界，就是世界的邊界；沒有太陽光的語言，月亮將永遠是個圓寂。在教學過程中，我注意到了這個問題，于是開始探索教改。比如，每節(jié)課前5分鐘，安排一名學生到講臺演講，內(nèi)容自擬，作為一次作文作業(yè)，演講后文本上交批改，演講時的儀態(tài)、語言表達的流暢程度、情感的醞釀準備等也作為批改確定等級的要素。據(jù)說，不少學生對此尤為重視，還為此買了新衣服，對著鏡子反復演練。有一次，有個女生講述自己如何早上起床煮飯邊燒火邊讀書，晚上又切豬菜刨一大籃子地瓜皮后才能寫作業(yè)，有時還背著弟弟去上學的故事，課堂上，那些艱苦的日子與大家同頻共振，一節(jié)課的求知情緒一下子飽和。
固然，表達有很多方式，但把話帶著感情說出來，用文字記錄下來，帶著邏輯記錄下來是言語交際最主要的手段。社會情感是公認的學生重要的素養(yǎng)之一，其主要表現(xiàn)在學生的社會溝通能力。我順勢倡導學生自己創(chuàng)辦刊物，刊名就叫《學會表達》，以此為平臺讓學生拓展內(nèi)心世界的邊界。人們常說，生活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fā)現(xiàn)。而我以為，我們還缺乏對生活、對自然的美感的表達能力。一葉落而知秋，一花開而迎春，教育就要通過訓練為生命立心。
三
教學一年后的又一個鳳凰花開的日子，學校給我這個年輕教師“加壓”，讓我擔任一個非教學班的班主任。而對大部分學生的了解，都來自《學會表達》上那些稚嫩而真誠的文字。我還探索推行演講比賽、作文比賽、小記者模擬采訪等活動，努力讓實踐與表達漸漸嵌入學校“誠以做人，毅以處事”的校訓中去。
“希望遲遲不來，苦死了等的人。你就是這樣一個人，腳出了毛病，反倒責怪靴子。”這是貝克特荒誕劇代表作《等待戈多》中的一句臺詞。它以兩個流浪漢苦等“戈多”而“戈多”不來的情節(jié)，揭示了人生是一場無盡無望的等待，表達了世界荒誕、人生痛苦的存在主義思想，也反映出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資本主義世界普遍的空虛絕望狀態(tài)。這是大學上課時，老師給我教科書式的傳授。老師告訴我們，資本主義工業(yè)化帶來了人的異化，但工業(yè)化是我們必須堅定不移的選擇，因為它是對農(nóng)業(yè)社會生產(chǎn)力極大的提升，進步性不言而喻。這啟發(fā)我，如何在看似枯燥的工作中，更加注重啟迪學生，把點點滴滴的隨喜愉悅及時表達，從而抗逆人的異化。哪怕是“今天天氣很好”的一個招呼，哪怕是對同事見面的一句寒暄，都能把對人對生活的樸實贊美固化成良好的習慣。
在接下來的時間里，我欣喜地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世俗眼中只有機械圖表的工科生，也漸漸展現(xiàn)出文藝而可愛的一面。他們童稚未脫的天性豐盈眉間，有的愛上閱讀，有的下筆創(chuàng)作，有幾位至今仍堅持攝影、寫詩，這些舞文弄墨，增添了生活趣味，正如當年的學生告訴我，他們在工作中寓人文于管理，事半功倍，而這一切，都或多或少源于《學會表達》。
那一年鳳凰花開的六月，學生們彼此在同學錄上留言，一句句真誠的驪歌，讓不長不短的校園時光幻化為曼妙的音符。我在畢業(yè)紀念冊上，也給學生們寫下寄語——
禪心蓄意，寒窗苦念，四載當歌，一千四百六十個日子，一彈指間。從八閩結(jié)緣而來的你我，福來福往現(xiàn)化緣而去。畢業(yè)寄語一時起，互為贈語兒女情，雄關(guān)浩蕩，夢裹風沙，敲擊著一泓漸遠漸生多愁善感的清漪。
集美學村，鼓浪對岸，坐落集美輕工學校。校園有一個集體，莘莘學子，自稱十八身糖妹，二十一條悍將，他們臉朝誠毅——嘉庚校訓，虔誠無極豐碑拔地而起——制糖工藝專業(yè)1990級。天馬寂寂，潯江依依，三十九顆未泯的童心褪去俗世的塵味，負笈走進知識的殿宇，求知的迷惑涅槃為無窮的覓索，把所有憧憬過的夢修煉成諾亞方舟，面朝大海，直掛云帆。當生命的小草一步步長成未來臨風的玉樹，此去別待，問蒼茫大地，何時能再如此，自遠方而來互為友朋，三如青津之果橄，一起朝圣嘉庚校主——“華僑旗幟，民族光輝”。
……
光陰荏苒，我和當年的學生們的人生，也和廈門特區(qū)的鳳凰樹一樣茁壯成長。當年的校園，如今更加現(xiàn)代化；當年的我們，也都被滄海歲月染白了鬢角。但最讓我慶幸和欣慰的是，鷺島鳳凰花開年年歲歲，涌動著蔚藍的大海朝朝夕夕，我們一如當年的純真，初心不改。
（吳偉平，福建惠安人，現(xiàn)任福建省教育廳黨組成員、副廳長，中國詩歌學會會員、中華詩詞學會會員、福建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詩集《到有詩的地方看海》《歲月微光彈指間》《時間的敘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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