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健民
一個小孩子路上一邊走著,一邊踢著一塊小石子。他踢了一路,我跟著一路。未幾,他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我笑了笑,示意他繼續(xù)踢下去。他突然飛起腳,猛地一踢,小石子劃了個弧形,落在了遠處的一塊草地。
踢著石子回家,這種心情已經隱沒在我心底很久遠了,成為了我的一種古典。
我的少年時代幾乎是在這樣的心情中度過的。放了學,我必須穿過一片寬闊的龍眼林走回到家里。我無心留戀路邊的其他事物,只是踢著石子回家。陽光從疏疏密密的樹葉縫里一跳一跳地鉆出來,我的影子和陽光碎片一起在路上舞蹈著,一陣說不出的快感彌漫了全身。
春夏之交時節(jié),龍眼樹下的小草長得差不多有半尺高了,綠油油的一片,只有那條三尺寬的小路被人踩成了土黃色。我會一直沿著小路,把石子從龍眼林的這一頭踢到那一頭,而不會踢到路邊的草叢里。這種功夫被我練得爐火純青。得意的時候,我還會打一兩聲唿哨,驚一驚樹枝上歇息的老麻雀,偶爾有一兩只潛伏于草叢里的斑鳩,也會被石子叩擊路面的聲音嚇得拍起翅膀飛走了。
穿過龍眼林,再走幾十米村道就到家了。一顆鵝卵石常常被我一口氣踢到了家門口,最后,我索性一腳把它射進我家廳堂里。
終于有一次闖出禍來了。我的自認為是萬無一失的踢石子功夫,突然在那一瞬間徹底宣告失敗。一顆不爭氣的石子不偏不倚地就擊中了廳堂里那口水缸,只聽得“哐”的一聲,我立刻閉上了眼睛。等我慢慢睜開眼時,廳堂里已是水漫金山了。
于是,我的下場是可想而知了。
于是,我下決心要很悲壯地和踢石子這玩意兒拜拜了。
的確是有相當一段時間沒有去碰一碰小石子了。盡管在放學回家的路上,一見到石子我的兩腳就發(fā)癢,那種極其古典的心情有時甚至籠罩得我透不過氣來。我終于只是輕輕地瞥了一眼那顆可愛又可恨的石子,頭也不回地昂首挺胸地走了。石子寂寂,石子無言,石子總是那么不動聲色,總是像月亮那樣空靈和寧靜,又漸漸日復一日地誘惑了我。往日那種古典情味在潛伏于我的心靈之際,我意識到:一顆少年的心為什么要那樣地受到束縛呢?
盡管,歲月的散板一次又一次地響過一個少年的夢的邊緣,踢著石子回家卻依然成為我少年時代一份難得的歡樂。不知是過了多久,當我把一顆石子踢進我的青春時,我突然感覺到自己變成了大人,我不能再踢石子了,我得讓自己穩(wěn)重和成熟起來。于是,我開始約束自己修飾自己了。然而,我又驚訝地發(fā)現,當我似乎是老成持重、故作深沉地邁著八方步行走在路上時,我的內心一定是缺少了什么,我仿佛有一件挺要緊的事情還沒有做完。
一種極其古典的心情即刻彌上了心頭——我想踢著石子回家。
其實是很簡單的事,其實也就是那一顆曾經使我的少年時代得到快樂和滿足的石子,只要用鞋尖輕輕一踢,就會在路上跳蕩出一種讓你長久激動并且欣賞不已的奇跡。我卻不知不覺地屈從于自己那一副有點道貌岸然的假相,而把自己曾經有過的頑皮中的灑脫,把本真的那個自己很刻意地藏在了身后。我確實是太在乎自己了。
女兒讀小學那會兒,有一天她放學回家,我聽到樓下一陣“哐哐當當”的聲音,伸頭往窗外一看,女兒正旁若無人地踢著一只空易拉罐走回來了。那種似乎是游刃有余的神氣,讓我的眼睛忽地一熱。好樣的,她身上絕對有著她老爸那般的天賦和稟性。那種頑皮之中的豪邁,正是她的所有天真中的精髓。我為此深深地呼了一口氣。
女兒從門外一頭撞了進來。我正在放一曲肯尼基的薩克斯《回家》。女兒坐在那里,靜靜地聽著。她被一種悠遠絕塵的雅奏輕撫著,那是一曲動情的淡淡的憂傷。我知道,回家的女兒不僅要穿越這座城市的喧囂,將來她還要穿越更多的迷惘或者憂傷,才能到達人生的清澈和澄明。于是,我對她說起我過去那些踢著石子回家的故事,向她講述著我的過早成熟中的不成熟。我說,如果讓我再回到少年時,我依然要踢著石子回家。
“在這城市里,還會有石子嗎?”女兒問。我無語。我不知該怎么回答她。是的,城市已經消磨了自然的許多本性。那些石子去了哪兒?
有一天,我在城市里走著走著,低著頭,猛然看見一顆石子就在我腳下。我想一腳踢飛它,卻終于不敢抬腳。我想到,如果它是一塊會飛的石子,它一定是有思想的,并且會指引著我一路。
劉亮程筆下有個叫劉二的人,實際上就是他自己。他在《一個人的村莊》里說:“我四處找我的驢,這畜牲正當用的時候,就不見了。我查了查行蹤,門前大路上一行蹄印,是驢留給我的條兒,往前走有幾粒墨黑的鮮驢糞蛋,是驢留給我的年月日……我們是一根韁繩兩頭的動物,說不上誰牽著誰,時常腳印跟蹄印像是一道的,最終卻走不到一起。”
那一行蹄印是驢留給劉亮程的“條兒”,而那幾粒驢糞蛋就是劉亮程腳下的“石子”。雖然腳印跟蹄印最終走不到一起,然而,驢糞蛋留給劉亮程的年月日,就一定會指引著劉亮程走過那一路。因為這個年月日本來就是劉亮程踢出來的人生。
踢著石子回家——對于我們每個人來說,都有一段自己踢出來的人生。即便是有人陪你踢,那也只是陪你走過,重要的是你自己在踢在走。賈樟柯導演的電影《風流一代》里有一句這樣的臺詞:“每個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遲早要離開的。山河仍在,故人難尋。”
2024年11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