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谷忠
一個寧靜的秋夜,我背倚著床頭正翻閱一本舊書,突然,一張已近發(fā)黃的照片從書頁中滑落下來。我拾起一看,心頓時怦怦跳了起來。接著,又陷入一種無以名狀的感慨中。
確切地說,這是一張多年前的黑白照片。畫面是一座河邊搭起的水樓,幾個青年人正倚在樓下窗口向河面眺望什么,河水靜靜的,似乎還能看出浮在水面的幾朵水浮蓮。但空中一無所有,這使我很難想起究竟是在中午還是黃昏。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張照片雖在一定的距離里拍攝,卻能很清晰地把窗口的幾個青年人的笑容拍了出來。毫無疑問,其中有一張?zhí)杖蛔詷返拿婵祝俏易约骸?/span>
于是,多年前同村的幾個伙伴為我送行的那個場面,又歷歷如在眼前了。
說來可憐,那次特意為送我進(jìn)城工作而設(shè)置的小范圍的宴席,也不過是在一家臨江的小飯店舉行的,因大家囊中羞澀,奮勇掏了半天錢幣,也不過是買了一盤炒面、一盤河蟹、一盆海蠣湯和兩斤地瓜酒。即便如此,對慣于在陋村簞食瓢飲的我們來說,已有幾分奢侈了。記得當(dāng)時是由阿山任聯(lián)絡(luò),阿水和阿齡辦總務(wù)。另一被邀的女子叫阿芳,也與我們同齡,和我們一直脾氣相投,情同手足。有一次我們進(jìn)山游玩,回來時下雨,山溪漲水,我們幾個還爭著背她過溪。因此這一次的鄉(xiāng)村飯局,完全是一幫狐朋狗黨的聚會。大家一方面因我即將進(jìn)城工作而高興,一方面又因我離開他們而難言。開頭時,氣氛頗有點“悲壯”;先是阿芳站起來為我敬酒:“阿忠哥,你這一去,可不要忘了我們。”頓一下,又強笑著說:“將來帶一個城里知己回來,也教我們見識見識。”接著是阿山敬酒:“阿忠哥,你自己要保重啊。那一次半夜去村里池塘偷魚的事,你不要隨便講出去,這事兄弟們都擔(dān)了。”接著是阿水、阿齡,當(dāng)時為了謀生,他們曾約我數(shù)次進(jìn)山挑炭,掙點腳力錢。只聽阿水敬我:“無論如何都要在省城站住腳跟,做一番出息的事業(yè)。”隨之阿齡敬我:“從今去做文化人了,更得多一個心眼,要是混得不順心,你就回來,有我們在哩!”我一一聽著,心里一陣滾燙。于是,我舉杯站了起來,聲音有些嗚咽地說:“我是和大家一起捉迷藏、拾稻穗、摸田螺、放牛羊、犁田耙地、挑木炭、干苦力長大的,除阿芳外,咱可說是穿一條褲的兄弟呢,我怎敢忘了大家!再說阿芳,也是不管風(fēng)怎樣吹,雨怎樣淋,都和兄弟們站在一起的;我若有出息,是靠了大家貼心的幫助,只要大家今后還念著我,我就不枉這一生了!來,干杯!”
三巡過后,大家的臉慢慢地紅了,生命開始燃燒,形骸開始放浪。先是阿山用碗做道具,表演了一個魔術(shù),阿芳和阿齡便輪流唱了當(dāng)?shù)匾皇咨礁琛=又⑺畯目诖锩鲆话芽谇伲盗艘皇纂娪啊段覀兇謇锏哪贻p人》的插曲。我呢,相當(dāng)認(rèn)真地為他們朗誦了一首愛情詩其中幾句——
那時候
你是池中的紅蓮
只有我
能承接你羞澀的秘密
那時候
你是樹上的青鳥
只有我
能感應(yīng)你美妙的韻律
……
這兩節(jié)詩,雖然算不得好,但至少也是我當(dāng)時活潑的青春生命張力的最佳紀(jì)錄了。盡管,那時候的我,早也消受了許多的貧窮、落后和蒙昧,但在我眼里,青春和時光簡直就像無法分別的孿生兄弟,它們總能借機或?qū)さ侥撤N場景盡情揮霍;由此,心靈也常常閃現(xiàn)一個清鮮、美麗的憧憬。一句話,青春是不懂年齡的;青春的感覺是世界上最純正最動人的感覺,它和老成持重的哲學(xué),確是格格不入的。
記得當(dāng)時大家聽了,拼命鼓掌。隨后,仍一邊吃,一邊鬧,直到店主進(jìn)來告知我們:“請稍稍小聲一些,外面來了一幫小孩張望,以為什么劇團的人在這里排戲呢。”大家這才安靜下來,一看,發(fā)覺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于是把剩酒喝干,便提議散去。誰知這時,臨水的窗口駛過一條小船,有人在船上喊:“你們好快活呀!”大家往外一看,卻是在小鎮(zhèn)上開照相館的一個朋友。我連忙探出頭來和他打招呼,忽靈機一動,出其不意地對他說:“能不能給我們照一張相?”那朋友答道:“哪里照?”我說:“我們都聚到窗口,你就在船上照好了。”于是,那照相的朋友就叫住船家,自己忙拿出照相機來,說:“快一點,把頭都探出來!”窗里的人,便紛紛擠到窗口,對著那舉起的鏡頭,足足傻笑了十幾秒,那朋友才把照片給拍好了。
許多年過去了。這些年間,我回去的次數(shù)不能算少,每次都能與我當(dāng)時的伙伴見見面,拉拉家常。于是總有人帶頭做東,打爆電話,招朋呼友,五六個人又聚了起來。見面時,又是捶肩,又是拍背,呼叫連聲,好不熱鬧!待酒過三巡,臉酣耳熱,興奮的話題,早把久別的思縫念隙,一下抹得光滑平坦了。
只是,生活確已起了很大的變化,最明顯的是他們額上的皺紋,像犁下的田溝,又深又黑。每次,我與他們聚在一起時,雖也熱鬧,但也顯見客氣。人也不齊,往往不是叫不來阿芳,就是少一個阿山或阿水、阿齡。畢竟,大家都是家中一老,話題自然便少不了那些有關(guān)家庭呀子女呀以及收入的各種行情,一句話,怎么也熱鬧不起來。有時候,大家也提到那次為我送行的聚會,但不知為何,眼里興奮的光亮也只是閃了閃又慢慢平淡了下去。最后,只好搬出一副麻將,極認(rèn)真地打了半個通宵。
生活就是這樣雕刻著我們,叫人有一種說不出的某些親切、某些生疏和惆悵。我不由想到:我們不成熟的時候,至少有炫目驕傲的青春、快樂和生生死死的友情,還有笑容,還有像牽牛花一樣轉(zhuǎn)動的夢;但我們成熟后,甚至有了一些可以維持生活的財富,卻多少世故了起來,讓難以排開的雜事、瑣事簇?fù)碇僖膊幌肟犊負(fù)]霍自己心中真正的快樂。步入老年,即使有機會,也只是斷斷續(xù)續(xù)地偶記起那些尚未忘卻的往事。過后,就會把它停泊在心的深處,或隱藏在夢里。
現(xiàn)在,在這樣一個寧靜的夜晚,當(dāng)我對著那張發(fā)黃的照片低徊又發(fā)呆后,不禁隱隱地為自己,也為我當(dāng)年的摯友們從心中發(fā)出一聲感嘆。不過,值得欣慰的是,如煙的往事,并非都會散盡,這張照片無意中夾在書里,居然脫開了滄桑,留至今日,其潔光片羽,真可謂彌足珍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