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平
不知多少回了,我又來到它跟前,見其安然無恙,才悄然安下了心。
這座古譙樓,遙對莆田的父親山——壺公山,是興化古城千年鄉愁的鮮明標識,也是父老鄉親融在血脈里的基因。每每望見它,無數的歷史碎片便如走馬燈般,在腦海里旋轉起來,旋轉成一座別樣的鄉關。
它始建于北宋太平興國八年(983),原是興化軍子城的城門樓。這座譙樓,牽系著一座城池的歷史命脈,見證了數不清的興衰榮辱,那赭紅色的外墻上,烙下了無數榮耀標簽和血與火的印記。
歷史不堪回首,宋紹興六年(1136),一場大火無情地將其燒毀,同年得以重建,且在樓上設置了更鼓刻漏,故而又稱鼓樓。歲月悠悠,畫角在新月下飄揚,譙門于黃昏中靜默;霜晨薄暮之際,那聲聲更鼓、滴滴夜漏,悄然闖進了塵世的煙火與鄉人夢鄉。
據《莆陽比事》記載:“紹興丁巳(1137)秋試揭榜,譙樓有紫氣光焰亙天,人異之。明年擢第十有六人,狀元黃公度,亞魁陳俊卿,參政龔茂良,果符前兆。”這座城樓因“地瘦栽松柏”又“火”了一把,且與首次重建僅相隔兩年。這個南宋傳奇故事,讓鄉人引以為傲,也延續了興化地域“家貧子讀書”的古訓。
穿越時光隧道的血與火,古譙樓先后又歷經了兩次“鳳凰涅槃”。明嘉靖四十一年(1562),倭寇侵占興化府,肆意燒殺,此樓也遭血光之災,成為古城一段慘痛的記憶。直至明隆慶五年(1571),才劫后重建,并立“壺蘭雄鎮”匾增壯其勢,真可謂“層樓高聳逼青空,獨憑危欄四望雄”。清康熙三十一年(1692),古譙樓再次遭逢“火劫”,直至清康熙五十六年(1717),方才“涅槃重生”。
歷史老人跌跌撞撞地前行,而鄉人心目中的古譙樓始終巍然屹立。2011年金秋時節,飽經滄桑的古譙樓再行修繕加固,當人們除去那赭紅的墻皮時,券門橫額下方竟意外地顯現嵌入的三塊坎卦石,由此牽出了一段別樣的“康熙”往事。原來,坎卦屬水,康熙年間重建譙樓時,興化知府卞永嘉依據五行相生相克之理,下令在門額下嵌入這些陰刻卦石,意在借坎卦之象克制火患。
說來也怪,此后的三百余年里,附近雖屢有火災發生,卻都未殃及譙樓,著實神奇。
古譙樓上,存有《天一樓記》石刻碑記,“天一樓”是清代古譙樓的別稱。清嘉慶八年(1803),興化知府馬夔陛與士紳鄭遠芳等倡議重修此樓,“仲夏經始,孟冬落成”,躊躇滿志的馬夔陛揮筆撰寫了《重修天一樓記》,為此次重修留下珍貴的筆墨印記。
風雅的馬知府還在登樓記中慨嘆:“暇日與諸君登樓而攬莆陽之形勝,壺公、九華、木蘭、壽溪環拱映帶,山川之秀洵甲閩中矣,將謂宋明以來躋顯官,掇巍科者比肩林立,皆地效其靈,無關人事,其信然歟!”足證當年譙樓在古城中超然卓立的地位,也記下了莆陽山水的靈秀之氣。
時光如流,鄉愁累積。古譙樓附近,自古以來便是軍城和府城中樞,樓后原為北宋初尚書陳靖的宅第,后捐作莆田縣都巡檢廨,興化軍治遷來后,這里先后成為宋代軍署、州署、元代路署、明代府署,后又易為明、清衛署所在地,署中設有地方長官辦公廳。譙樓下左右兩側曾設有宣詔亭和班春亭,樓外宣化坊之南曾有手詔亭,它無疑成為了八閩興化行政區的見證者。
這座城樓,守望著一座古城,站成了千年鄉愁,成為漂泊在外的鄉人、負笈趕考的書生、奔走外埠的商販、寄身南洋的游子們頻頻回望、魂牽夢繞的鄉關。當年我上山下鄉,流寓閩西連城十余載,古譙樓,便是我心中那離鄉背井的深情眺望!
身為土生土長的古城子民,我自幼便對古譙樓的中心氣場篤信不疑。童年時,春節大游行,弄龍舞獅等民俗節目總會在樓前一展風采,那噴火的喜獅、搶珠的游龍,搭配上震耳欲聾的花炮和漫天絢爛的禮花,惹得小伙伴們歡呼雀躍。這種熱鬧場景,在甲辰年元宵“尾暝燈”巡游時得以重現。
古譙樓,俯瞰千年的熙攘人流,宛如一位修行者進入了禪定,那九頭十八巷的市井喧囂,那鳴鑼開道的官轎馬隊,那引車賣漿的謀生身影,仿佛都被時光過濾,沉淀成歲月的滄桑。
隨著時代的發展變遷,古譙樓也“站”成了莆田沉穩的文化符號。有一段時期,它被開辟為民眾教育館。1949年后,變為莆田縣文化館。20世紀70年代,樓上設立了莆田縣圖書館;1986年,又在此成立了莆田縣博物館。我還記得,自己的第一篇讀書筆記《捧在手中的春天》,便是由樓上的圖書館刊印的。
如今,古譙樓上又設立了莆陽書院、戲臺、茶館、文創館,撐起了一片集閱讀、書籍流通、文化展覽、文娛休閑于一體的公共文化空間。
古譙樓之美,美在其古拙大方的建筑形體,美在那來自歲月深處的入夢鼓韻,美在那歷劫不死浴火重生的莆陽風骨,它已然融入興化古城的歷史文化,成為莆田城市精神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這座“千年鄉愁”,這尊“古老圖騰”,早已深深扎根于我的心底,融入我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