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微漾
日前,楊健民詩集《傍晚的和聲》出版,此時距離他首部詩集《拐彎的光》付梓已一年有余。20世紀80年代,楊健民提出并確立“藝術(shù)感覺論”的理論設置,奠立了自己在文藝美學理論及批評界的翹楚地位;而在與他結(jié)識的這數(shù)年間,我看到的是一位熟稔信息化閱讀手段、緊跟時代潮流的“鍵盤朋克”,一位勤勉躬耕于現(xiàn)代詩和“短語”式隨筆寫作現(xiàn)場的“文學老農(nóng)”。如果說“藝術(shù)感覺論”的產(chǎn)生,是基于青年時代廣博的學識和超凡的悟性,那么這些年他所做的,除了對自身情懷的踐行,更多的是在檢驗“藝術(shù)感覺論”的理論活力。讓感覺成為感覺,又讓感覺回歸感覺,因此,無論是“拐彎的光”或是“傍晚的和聲”,它們所傳遞出的,皆是楊健民對于詩歌的某種理解——詩始于感覺。
這種感覺,源于對生命經(jīng)驗的不斷萃取。新詩集的前兩輯分別為“沙漏”和“現(xiàn)場”,顧名思義,是作者在不同時空現(xiàn)場的詩歌素描。他月月有詩,時時愛詩,處處念詩,以一種忠實生活、熱愛生活的態(tài)度,記錄一年的不同月份節(jié)令,陳列一天的不同區(qū)段時辰,印畫自己在世界平面上和古老縱深里的足跡地圖。我常認為詩人并不創(chuàng)造任何語句,他們所掌握的只有將既有字詞重新排列的魔法,而究竟誰將得到繆斯女神的垂青,取決于他是否對習以為常的生活仍懷敏感、對司空見慣的現(xiàn)象猶存好奇、對約定俗成的邏輯有所懷疑,或?qū)硭鶓數(shù)臏蕜t抱持“反叛”。楊健民在傍晚看到“有很多事物在飛”,認為“流水”其實是“水遞來的水”(《傍晚有很多事物在飛》);在“汛期”聽“下了一夜哲學”的雨,然后“突然發(fā)現(xiàn),雨絲垂掛的樣子像指針”(《汛期》);把澳門當成“一部懸疑小說”,在廈門“一口飲盡浪花的倒影”……他不斷進入“有我”的時空現(xiàn)場,翻掘不為人知、不為人察的詩意,形成了一種從現(xiàn)實主義切入、以超驗主義升華的詩寫模式,也讓自己的作品達到了不難進入亦不易透析的文本特質(zhì)。
這種感覺,來自對本質(zhì)捕捉的某種能力。“命名”一輯多系詠物詩,作者以豐繁意象入題,對后者進行詩歌意義上的再命名。以色列著名當代詩人耶胡達·阿米亥有一首名作叫《寧靜的快樂》,其中頭兩句是“站在一處戀愛過的地方/下著雨。這雨就是我的故鄉(xiāng)”。可以看到,楊健民的命名,與阿米亥式的命名有諸多共同之處,即對意象的重新辨認和情感占據(jù)。如面對一場雨,他想到“夜雨是詞語的梯子,如同圣歌輕輕落下”,同時“雨很哲學,閃耀著每個人的雄辯”(《一場雨的雄辯》);再如“風是行走的樹”、茶是他的“思想”……從這些意象的詞頻上來看,風雨過境容易讓他有所思,音樂書籍令其感到不可或缺,而茶葉正是他打開詩境的關(guān)鍵鑰匙。在對待這些意象時,他善于刪繁就簡,不斷剝離它們多余而無用的屬性,以留存可以和自己作為“思想者”形象高度融合的那部分本質(zhì),這在由幾首長詩和組詩所構(gòu)成的最后一輯“合唱”中尤其明顯;在這一輯中,他拆解詞語、分析字義、解剖意象,呈現(xiàn)出不一樣的審美風景,也讓這部分文本彰顯出其個人長于思辨、工于邏輯的詩寫特點。
這種感覺,還有對人世情理的通達徹悟。年過花甲,生命已不再只有經(jīng)歷,反倒是對命運本身的應許。在一種命運中,一個人會扮演不同的角色,人情練達,是文章也是詩歌。楊健民在作品中,正是以一種日常的口語習慣,直接進入詩歌敘述,這看似“大拙”的處理方式,其實正是他誠實、本真而又不失智慧與旨趣的寫照。
事實上,詩歌正是這樣一種高度依賴感覺又需要對感覺有所警惕的文體,一方面,精準的詩歌感覺有助于詩人將世界上的任意兩種意象彼此聯(lián)系,通過分析它們的屬性集合,找到共性,從而建立起一種有難度的修辭關(guān)聯(lián);另一方面,有難度的修辭在給詩歌文本帶來“匠氣”增益的同時,亦會因詩人過于強烈的技術(shù)個性,消解了文本的普適價值,同時對詩歌原應傳遞的情感有所妨害。因此,詩是感覺又不盡是感覺,感覺只是一位成熟詩人走進詩歌的一種極其重要的擺渡工具。
值得一提的是,將“傍晚”與“和聲”這兩種意象予以拼接的巧合性就在于,前者是介于白晝與黑夜的中間時區(qū),承載著光走向暗的自然過渡;而后者在一首音樂作品中,既界定了主旋律的走向,又豐富了音色層次,是獨唱走向偕唱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它們均暗合了詩歌需是由感覺碎片收集最終走向完整情懷呈現(xiàn)的文本特征。
人生如長夜獨行,也許唯有詩,可供擺渡疲憊心靈抵達去處又不致染塵,這也正如楊健民此前多次提及的:“詩若安好,便是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