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健民
這些天,各個大學紛紛舉行畢業典禮,唱得最多的歌就是那首《祝你一路順風》:
那一天知道你要走
我們一句話也沒有說
當午夜的鐘聲敲痛離別的心門
卻打不開你深深的沉默
那一天送你送到最后
我們一句話也沒有留
當擁擠的月臺擠痛送別的人們
卻擠不掉我深深的離愁
我知道你有千言你有萬語
卻不肯說出口
你知道我好擔心我好難過
卻不敢說出口
……
一定要這么多愁善感么?記得四十幾年前我們大學畢業時,每個小組買菜搭鍋,吃了一頓畢業晚餐,互致贈言。然后如同散葉開枝,各奔西東,但我們始終沒有忘記那一種惠澤和情分。班上兩位女生平時有些瓜葛,那一天在離去的公交車上,倆人緊緊抱在了一起,互相承認自己的不對,就此解開了心結。
2006年,廈門大學中文系主任周寧教授在畢業典禮致辭中說了四句話,振聾發聵——
在大學里,我們教授大家認識知識,而從現在開始,對大家更重要的是認識錯誤;
在大學里,我們教授大家認識事實,而從現在開始,對大家更重要的是認識環境;
在大學里,我們教授大家認識真理,而從現在開始,對大家更重要的是認識正義;
在大學里,我們教授大家認識確定性,而從現在開始,對大家更重要的是認識不確定性。
最后,周寧教授說:“不可能每個人都成功,但每個人都應該真誠努力。你對自己最高的評價是:平凡的生活中,活得像個英雄?!?/span>
“活得像個英雄”——這是刀鋒般的語言,可以直接劃開人的內心。大學或研究生畢業,是對人生意義的一場拷問,無論這場拷問多么嚴酷,我們很難不去捫心自問:生命究竟是什么?它是否只是無常命運中一個悲哀的錯誤?
毛姆的小說《刀鋒》敘述了這樣一個故事:一戰期間,飛行員拉里結識了一名愛爾蘭戰友,對方為了掩護他而犧牲。面對戰友冰冷的尸體,拉里第一次對人生產生了懷疑:“人在死的時候,真的是死得很徹底。”戰爭結束后,拉里沒有像大家期待的那樣,進入大學完成學業,畢業后找一份體面的工作,而是出于對人生的探求,拋下一切,開始遍游世界,循著無私與棄絕之念走在自我修行的道路上。拉里就是“活得像個英雄”。毛姆借助這個故事,試圖表達一種理念:“個人如果始終都不能按照自己希望的樣子去活著,那么這一生何其可悲?!?/span>
這個話題也許可以叫做“英雄時刻”。
畢業了,就是一場四散;轟轟烈烈之后,就是一場寧靜。當年恢復高考,那種異樣的驚喜和緊張,高考學子們也是“活得像個英雄”。那年高考,在廣西百色搞了個單獨高考,理由是這里地處偏僻,經濟文化落后。百色一個鎮上,一套初中水平的高考試卷,44名考生數學總分加起來只有26分,人均不到1分。有考生實在做不出,就直接在試卷上寫道:“本人擅長……”這算不算也“活得像個英雄”?
人最缺乏的恐怕是這兩點:一是做自己,甘于并敢于平凡;二是活得像個英雄。如果能明白這兩點,我們生存的諸多問題大致可以避免。自己是自己唯一的敵人——所以,人總該有一刻,活得像個英雄。因為所有不為人所知的,都是自己的“英雄時刻”。所謂的“英雄時刻”,就是需要一種沉默的暗示,需要用一種看似微不足道的信心,一點點去承受飽經風霜之前的羸弱。在杳無人煙時點起煙火氣,在不安落淚時執酒一燙喉。定一定神,顛一顛背上的籮筐,說不定就走出一片哲學般的“顛倒”出來。這說起來像是一堆自欺的信仰,但是只要眼前有光,目標就不遠。
我特別欣賞一句話:“不要去追一匹馬,用追馬的時間種草,待到春暖花開時,就會有一批駿馬任你挑選。”經濟學有個詞叫“沉沒成本”,由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約瑟夫·斯蒂格利茨提出,指的是已經付出但無法收回的成本。
一對夫妻去看一場電影,看了十五分鐘,都覺得無聊至極。丈夫說我們不看了吧,妻子卻沒有勇氣中途退場。丈夫說,正因為我們已經虧掉了電影票的錢,就再也不能把時間給虧了。這就是“沉沒成本”——已經發生了的毫無價值的成本。所以,斯蒂格利茨說:“你花七美元買了一張電影票,你懷疑這個電影是否值七美元,看了半個小時后,你最擔心的事被證實了:影片糟透了。你應該離開影院嗎?你的答案是什么?”從這個意義上看,那位丈夫才是大丈夫——因為他懂得了“沉沒成本”,他就是“活得像個英雄”。
人要真正“活得像個英雄”有時候又談何容易?人就是奇怪的動物,哪怕庸庸碌碌卻始終不肯放下,即使萬箭穿心亦能屹立不倒,卻于一片瑣碎之中土崩瓦解,一下就把所有的熱忱擊垮。斷河一處,如何妄談江海?細碎能夠抓住的光影,這是“英雄時刻”么?
人生海海,人是可以做自己的英雄的;但這一切需要衍生出來的憂傷、掙扎、欣喜和頓悟,去應生于心,再歸于心,才能“飄然”地活著,而不是那種輕率的“飄飄然”。清華大學著名歷史學家何兆武先生活到了九十九歲。2001年他八十歲時,清華大學想為他舉辦一個祝壽會,他的弟子一大早去敲他家的門,沒想到先生早就鎖上門悄悄離開了。弟子用四個字對此進行了描述:“飄然離開?!边@個“飄然”,算不算也“活得像個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