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谷忠
對我來講,童年時期難忘的景物是很多的,但經過多年時光的淘洗,我發現:許多苦難的日子,早已過濾為一聲嘆息,漸漸變得遙遠了,自己也不想輕易去觸動;而一些美好或快樂的場景卻愈加清晰了起來,這使我偶有憶及,都會沉湎其中。
譬如,在我童年的印象里,總覺得故鄉的春天是從油菜花上來的。不是么?每當正月來臨,帶著微寒的細雨給岸草添上了一道綠痕,人們就會赫然發現:田野上的油菜開花了!看,那一片片鵝黃的花朵,開放得那么熱情,那么繁盛,閃射著金子般迷人的光彩。一陣風過,清澈鮮澄的空氣里,立刻彌滿了馥郁的香味;而那從花瓣上隨風滾落的露珠,更是瑩潤沁人。記得有一次,我和大我九歲的大哥一早來到田野,各自采擷了一束油菜花,滿心歡喜地轉回村中。奇怪的是,大哥進入村巷時,卻趁人不注意,飛快地把他的那束油菜花放在一個叫阿香姐姐的窗口,然后拉著我的手,一路飛奔到家……
這是怎么回事呢?我自然是長大了以后才明白,原來那時的大哥喜歡阿香。不過在當時,我一直在心里保密著,對誰也沒有說。可惜,那時的鄉間婚姻,即使自由戀愛,也鮮有成功的。最終,大哥和阿香也沒能如愿。而幼稚單純的我,在春天到來的時候,只一心感覺軟綿的風吹過臉頰,有一絲絲好受的清涼;感覺花朵能在陽光下靜靜地開放,小草能在細雨中無聲地抽芽,是多么好玩的事;還經常感覺自己想唱些什么,但卻什么也唱不出來,只好撒腿奔向田野,哇啦哇啦地大喊了幾聲……
那時,我喜歡的季節還有夏天。七八月間,從村頭望去,四處荷葉綠得鮮亮,觸目荷花粉白透紅。近前細看,那綻放的花蕾,嬌嬌的,羞羞的,一朵朵綴嵌在綠堆翠砌的荷塘中,一處處吸引著大人小孩的眼睛。記得那時節,我常和小伙伴偷偷來到荷邊小道上,不顧苔蘚滑溜的危險,竟趴下來去看點綴在綠葉叢中的荷花。我們常常發現,明晃晃的陽光一照,荷葉上的露珠好像會慢慢滑動,恍惚間,荷花若神話故事中的仙女繚繞升向天空……可惜這時候,往往會有大人過來尋找并大聲叱罵自己的孩子,沒想到那些機靈的小孩遠遠發現直奔而來的大人,早就抄近道跑走了。找不到自家孩子的大人只急得東瞧西看,跳著腳罵道:“你躲吧,你躲在哪里我還不知道?回去打死你!”……其他孩子聽了,都笑得東歪西倒成一片。
還有,每當夏天夜晚來臨,家家都會把竹床搬到荷塘附近的曬場上,讓貪玩的小孩橫七豎八躺在上面,而大人們則安心地搖著蒲扇,坐在旁邊納涼說話。逢到明月升到空中時,我和小伙伴們則仰著趴著,指指戳戳,歡鬧不停。有時,還一邊蹺起雙腳凌空踢踏,一邊唱著大人們平時教給我們的歌謠:“初一月亮一條線,初二初三眉毛彎。初五初六掛銀鐮,初七初八像小船。初九初十切半圓,十五十六像玉盤……”漸漸地,唱累了,不知不覺都睡著了。等到第二天醒來,才發覺自己躺在自家的床上。
若按季節再說下來,到了秋天,村里的小孩都會發現,村頭三叔公小院栽種的萬壽菊開了,滿院飛黃流紫,很是好看。當然,我是長大后才知道,萬壽菊分兩種顏色,一種是金黃的,另一種是橘黃色的。它的花又小又圓,猶如一個乒乓球,聞起來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我還發現,只要有微風吹來,它就會稍稍彎了一下腰,風一過又亭亭玉立了。記得,三叔公總是等到秋風涼了的時候,才采下幾籃金黃的菊花,鋪在曬場上,等陽光烘干了水分,才一捧一捧地把它們裝入枕囊。據說,夜里睡覺頭靠著它,會很舒服地進入夢鄉。這種枕囊,一般只供女人或老人用,但那時三叔公與我家沾親帶故,又拗不過頑皮的我,只好讓我上他的床鋪去試一次;然而,我覺得頭被枕得太高了,加之香味揮之不去,因此怎么也睡不著。從此以后,我就再也沒有試過……多年過后的一天,偶然翻書,無意間竟看到陸游寫過一首吟詠菊枕的詩:“少日曾題菊枕詩,蠹編殘稿鎖蛛絲。人間萬事消磨盡,只有清香似舊時?!弊x罷,倍覺心領神會。
而當冬季來臨,我的鄉村的山坳、溪邊又成了百日草的世界。其實,這也是年歲芨長后才知道:百日草花期很長,從秋末到冬天花朵都陸續開放著。更有趣的是百日草的花是次第再開放的,一朵更比一朵高,所以又名“步步高”。這個稱謂很得人心。因而村里人即便在過去困難時期開荒種菜,也都盡量保護它。只有我們這些小頑童,常常偷偷把它連根拔起,纏在蒲草做的草環上,一人一圈,罩在頭上,然后四散在溪邊學習潛伏,模仿電影里的八路軍“打游擊”,感覺緊張又刺激。多少年過去了,至今,我的鄉村還栽種著百日草,而且已形成規模,銷售到城里。這是因為,百日草不像曇花一現,戛然而止;它花期長,花的顏色非常豐富,可作盆栽久久欣賞;觀其花朵,一朵更比一朵艷,那開放的花蕊中,似乎深藏著日月輪替的精華。
當然,童年時期的四季印象遠不止這些,如我曾和小伙伴們在清澹的月夜,相約去生產隊的果園偷摘龍眼;在迷蒙的細雨天戴著竹笠去鄰村魚塘釣魚;在炎炎的赤日下結伴去橋頭學習跳水……或謂劣跡斑斑,不一而足。
如今,一晃數十年過去了,多少往事,恍如一夢。特別是步入老年后,心境漸入淡泊,偶憶童年情景,倒也切合了著名詩人劉征的兩句詩:“解憂以酒原非計,袪老良方唯有詩?!倍鴥和瘯r期的四季,在我看來,正是一首純真又活潑的新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