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健民
大學時代睡在我上鋪的兄弟老施同學,在省報副刊發表了一首詩《藍眼淚》,我在班群轉發了這首詩。大學一年級時,老施就在報上發表詩歌,后來中斷了許多年。他寫得最好的,是寫給班花阿牛的那些愛情詩,是比《藍眼淚》還要盈盈的痛的詩。愛情與詩,構成了他的文學情結。
說實在的,老施的愛情詩寫得刻骨銘心。按照如今的話說,他絕對是廈大芙蓉湖畔和上弦場的哈姆雷特。從大一開始他就戳心戳肺地牽手阿牛,去相信魯迅所說的:“偽士當去,迷信可存。”
老施和阿牛談了三年戀愛,最終因為種種原因還是分手了。1977年3月,我們剛到廈大不久就去部隊軍訓,這倆人一下對上眼了。當時我負責出墻報,班上同學投來一大堆稿子,我把它們攤在床上整理。睡在我上鋪的兄弟老施,此刻在部隊營房里跟我“排排睡”,突然,他眼睛一亮,瞄到一篇稿子,立馬拎出來:“這個我來幫你編吧。”我正看得眼花繚亂,回他:“拿去拿去,趕緊幫我一下,我都趕不及了。”緊接著我問了句:“誰的稿子?”“阿牛的。”“是不是整天捏著手帕的那位漂亮女生?”“是。”這小子可以呀,神速,手到擒來。只見他飛快地編好了,打開門就往女生營房殺過去。那時九點半,營房還沒熄燈。一會兒,老施把稿子帶回來了,意得志滿。我說趕緊幫我把其他的稿子也給編了,否則明天交不了差。他居然倒床就睡,不管了。可憐我這近視眼,握著手電筒苦戰。等我上床時,老施不知在哪個溫柔鄉里做著春秋大夢。我躺在床上,竟然就冒出一句詩:“愛不是虛妄的,一個動作就會變成一個故事,或者交出一個靈魂。”軍訓場地就在廈門黃厝海邊,老施和阿牛得空時,身臨碣石,面朝大海,那時正值春暖花開,倆人開始愛得翻江倒海,稀里嘩啦。
畢業時的突然分手,簡直就是往老施七寸上戳刀子。老施為此寫了幾首詩,就連題目都是戳心灌髓的——“你是白天,我是黑夜”“落葉”“等待”等。《你是白天,我是黑夜》:
你是白天,我是黑夜
一道上帝安排的時差,
把我們永遠分離。
…………
你是白天,我是黑夜,
我們同在這條地平線上生長,
永遠分離,也永遠相依。
在《落葉》里,他寫下了最憂傷的一句:“他日相逢,都說不曾相識。”他還有一首《雨后》,寫得一點不延宕,寫出了許多人說不出的“雨后小情緒”——
雨后 還是雨
有一萬片葉子
就有一萬滴的晶瑩
雨滴和苦難都不好擦拭
只能向陽光傾訴
才會慢慢烘干
老施和阿牛的戀愛史,說是靈魂打成一片吧,似乎又不全是,最后無論是你得走還是我得走,都成了一場傾聽八垠的側身而過。然而他們都向外伸延了;又是時間的魔法,成就了他們各自真實的生活。2018年,我們班同學在布滿涂鴉的廈大“芙蓉隧道”,尋找畢業40余年的記憶。一對曾經的戀人,手拉手站在“我愛妳,再見”面前,百感交集。女生張開雙臂,站成了林徽因,男生舉起了手,徐志摩一般“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昨夜星辰昨夜風,瑤池歸夢,碧桃嫻靜,終究難逃的,還是分別的藩籬——這一對男女生,不就是老施和阿牛么?那一天,老施寫下了一首《我們曾經相愛過》:
假如有一天我們相逢
話也許已經說完
但目光還可以相握
我會給你一個無聲的致意
你會還我一個迷惘的笑渦
有相逢就不會忘卻
時間會寬恕彼此曾經的過錯
美好的年華總會相信愛情
相信愛情就不要苛求愛情所有的承諾
我相信老施在愛情方面有莫大的勇氣,他可以把自己的靈魂先交出去。法國影片《愛麗莎的情人》中有句刻在木板上的話:“交出靈魂,可以。但給誰?”這是我讀到的最傷感也最滄桑的一句話。老施呢?我覺得他在戀愛這件事上有一手絕活,能把自己變成一陣波濤,但最后卻用自己制造的波濤把自己給淹沒了。從軍訓到上弦場,再到當時還只是個池塘的芙蓉湖,這些都是他們倆相戀的“鐵證”么?其實沒有什么“鐵證”,也沒有什么神話,作為他的老同學,我們充其量只是見證而不是鐵證。
愛情究竟是一場神話還是鐵證如山?2021年,國產銀幕最大的神話,大概就是那部《愛情神話》。李小姐帶著女兒過著單身生活,蓓蓓離婚后熱衷跳探戈,格洛瑞亞有錢有閑,老公卻莫名失蹤。三個完全不同的女人,最終都因為老白而產生了交集。上海爺叔老白自稱雜家,專門教老年人畫畫。老白的好友老烏談吐風趣,一生只追逐浪漫,并且只是用燭光晚餐等待李小姐駕臨。幾頓飯局,讓老白家的客廳成為了眾人的聚會點。幾男幾女在上海這座魔都里,憑借智慧、幽默過招,描摹出各種各樣的市井煙火。老白沒有熾熱的愛,和前妻做不到一刀兩斷,和李小姐也走不到干柴烈火,他只喜歡盤旋在曖昧上,甚至跟格洛瑞亞也玩不到色色清爽。而老烏從頭到尾就是個神話,他一路講完了老白的故事,好像就沒他的什么事了。這部電影沒有床戲,沒有吻戲,也沒有什么“鐵證”,永遠只是對話。影評人毛尖教授尖銳地說:“這是中國銀幕愛情的一個里程碑。記住,從此,我們將沒有鐵證如山的愛情。”
回過頭來看看可愛的老施和美麗的阿牛,他們有鐵證如山的愛情么?老施說了,那不過是一場“傷心太平洋”的往事,往事并不如煙。我一直把老施看成如同智利詩人聶魯達那樣的人。馬爾克斯說過:“聶魯達好像彌達斯王,凡他觸摸的東西,都會變成詩歌。”聶魯達20歲時寫了《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那里面包含著愛情的一切元素,窮盡了愛情的一切表達,最終告訴人們:生命中只有兩樣東西不可缺少:詩歌和愛情——就是送一首詩給你的愛情。“愛是這么短,遺忘是這么長”“我喜歡你沉默的時候,因為你仿佛不在”這些經典的聶魯達詩句,它們同樣沒有“鐵證”,卻依然打動著每一個戀人。聶魯達為了二十首情歌,必須唱一首絕望的歌;睡在我上鋪的兄弟老施詩人,在“你是白天我是黑夜”那些詩里,哪一首是他的絕殺呢?
所以,愛就愛了,還要什么鐵證如山?那不過是一場“愛情神話”。
2024年5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