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勁
劉福裕/供圖
20世紀初葉，作為八閩的首府，全省政治、經濟和文化的中心，福州成為莆田、仙游的商人長期居住之地，一度被福州人稱為“興化街”的福州下杭街，亦成為莆仙人經營的京果業、食糖業、鞭炮業、溪紙業、煙絲加工業等商貿要點。張琴的好友、莆田北高鎮梅湖村人林時霖（字沛然），在福州開設紙行菰行，兼營紅菇、香菇、筍干等業務，曾出任“閩侯縣商會”（“福州市商會”前身）的會長。其子林節，自幼酷愛繪畫，旁及詩書，并精鑒別，喜收藏，由于家資雄厚，常以重金購入古今名人字畫，收藏甚豐。他起其齋名為“雅壺樓”，自稱“雅壺主人”，并與福州當時較有名望的畫家吳適、張鏘、郭梁、張湯銘、陳子奮、李霞、李耕、張琴、黃愧群等交情甚厚，且參與成立福建省最早、影響最大的繪畫團體——“龍珠畫苑”。
據《閩畫史稿》第322頁載，林節（1900—1959），原名維恭，字子敬，號堅木，別署壺雅樓主人，莆田人，僑居福州。其工畫山水，為同邑名士張琴入室弟子。初學戴熙焦墨干筆，后又出入“四王”之室，筆墨嚴謹，得渾樸之致，晚年兼師石濤，頗得蒼莽之妙，屬傳統派山水畫家；為福州“龍珠畫苑”成員，與陳子奮友善。陳子奮曾題其山水畫冊有“愿師惲格友王翚，山水讓君稱第一”之句。生平好收藏，搜羅古代名家書畫甚豐。20世紀50年代初期應福建省博物館之聘，參與鑒定古書畫工作。恰如方紀龍先生的《返樸齋文存》載：“……林節家富有，愛好收藏，常以重金購人古今名人字畫。他為人慷慨大方，藝友住宿或聚會大都免費款待，所以下杭街是上述那些發起人最早的聚會起點之一。陳子奮家在烏山麓的道山路。較靠近市中心，往來方便，聚會地點也常在子奮家的‘頤諼樓’。他們在‘頤諼樓’聚會時往往一談就是大半天。饑腸轆轆時，就在道山路旁邊的小酒家里用餐。出資者也往往是林節。后來有人提議：以后每次聚會大家必須各作一畫，賣掉后可作為經費。這樣既可增加聚會的樂趣，又免得林子敬頻頻破費。眾友皆十分贊同。此乃‘龍珠畫苑’之雛型。……林節是收藏家，有次購得唐伯虎的一幅山水。此作子奮曾過目，但無力購買。他在《札記》中有段生動的記述：‘坊賈曾以此畫來售，時吾友林壺雅在側。余展畫未半，賈即不售攜畫去，壺雅亦去。越半年，余與壺雅談及此事，壺雅曰：‘已藏之敝弊齋矣。曩者君見畫，神為之移，色為之變，吾知其必屬佳品，賈亦以是不售。終以重價得之。’念余作畫數十年，欲求其能移人情者不可得，吾知勉矣。’……林節收藏一幅仇十洲所臨的《清明上河圖》，張琴曾題七絕一首。”1996年，廈門大學出版社出版發行的《莆田歷史文化研究》第343頁，方紀龍《莆仙名士與龍珠畫苑》一文中亦載：“林節收藏一幅仇十洲臨的名畫《清明上河圖》，他恭請張琴題七絕一首。數年后張琴再次赴榕，又重視此圖，他一口氣再題了八首律詩。”
據史載，除“龍珠畫苑”的發起人李霞、李耕、郭梁、吳適、張鏘、陳子奮、張湯銘、楊飛、陳易新、林節外，先后加入者有周愈、肖夢馥、陳篤初、王鵠、葉克燫、洪亮、王真、郭東洲、劉源沂、朱鐸、黃卓然等。與該畫苑諸畫師有密切聯系的莆仙名士張琴（1876—1952），字治如，晚號石匏老人。清光緒甲辰(1904)進士，與譚延闿、湯化龍、沈鈞儒等同榜，任翰林院編修。乙巳丁優故里，創立興郡中學堂，首任監督（校長）。1990年10月福建美術出版社出版的《張琴題畫詩七百首》之“朱維干序”中說：“……吾師博聞疆記，多才善藝，舉凡詩詞、書法、繪畫、篆刻等，博而能精。勤于治學，指掌成繭。著作等身。”如著有《桐云軒聲畫集》《六書考源》等，其詩文尤為馳名。
值得一提的是，張琴亦擅長山水、花鳥，與“龍珠畫苑”畫師合作不少畫。其詩選《桐云軒聲畫集》中有十多處提到與林節等人的書畫合作逸事。以下筆者收集張琴與林節（林堅木）的相關題畫詩詞，來分析其與“龍珠畫苑”畫家密切交往的一些軼事。例如，張琴作于1926年的《題畫贈林堅木》：
鳥邊日氣沉沉出，樹杪泉聲淼淼聞。
天下蒼生待霖雨，不知山上有閑云。
張琴作于1938年的《題林堅木畫山水二幅》：
秀壑疏林變刼灰，崩崖飛瀑響奔雷。
溪山一幅無人管，誰賦江南為寫哀？
磴道縈紆不可登，結茅冷臥一菴僧。
明知猿鶴無尋處，夢繞瓊臺第幾層？
還有，張琴《林堅木藏絹本青綠山水小幅佚其名深樹草堂平疇一片耕者扶犁叱犢筆致工細明人畫本也》：
深樹書堂靜，云煙澹欲無。
獨醒看衆醉，隨例納官租。
巢穩鳩仍拙，泥松犢可扶。
誰知堯舜道？大任在耕夫。
張琴《三疊前韻題畫贈林堅木》：
草堂寂寂帶春星，貪看梅花立廣庭。
石罅尚疑云欲出，苔岑不礙屐常經。
酒痕舊夢深杯共，書味寒燈一點青。
此意語花花不應，似曾識我有山靈。
余四十年前常館致用書院，游屐遍此山。今城郭已非，人民如故，梅花數十本盡劉郎去后栽矣。緬懷舊事，為之惘然。
此外，林節收藏有文五峰的山水畫卷，疏而不漏，清而能腴，絕無麈滓繞其筆端，可謂能自立門戶者矣。有文三橋、崔子思題句。張琴《題文五峰畫山水卷》：
碧苔紅葉遍山門，煮茗泉從洞口分。
惟有幽人來往慣，朝朝約看過溪云。
吳中畫山水，自文徵仲而下凡二十余人，善守家法，神韻風采獨步一時，號稱文派。五峰為徵仲從子，山水效王叔明而變細皺為簡筆，仍停云機抒，俗稱粗文細沉，謂沉以細為難得，文以粗為難得也。此幅疏而不漏，清而能腴，絕無塵滓繞其筆端，可謂能自立門戶者矣。
張琴《壺雅樓主人林堅木張菱波吳任之陳子奮合作芝蘭蓮花桃子圖題贈林子澤世講》：
山人坐空齋，來往怕熱客。
偶然抒毫素，茲事末能役。
良辰有佳會，一座紛巾舄。
展卷各欣然，洗我雙瞳碧。
任之本健者，幽興托湘澤。
波也又設茶，煮水風生腋。
1939年，張琴《陳君叔常姚君柱東招游蒙泉山館陳君子奮賃數椽以居主人三同游者林君堅木張君菱波吳任之午后湘中姚君貝山至客五合作花卉數幅貝山酒后作墨蘭數枝命在座者繼之子奮獨精細用宋人雙鉤法寫水仙圖成柱東持去囑余題之以志豪興》：
醉墨淋漓又寫蘭，花花葉葉轉荒寒。
誰知山下蒙泉出，已作三湘七澤看。
張琴《錦水畫會子奮菱波任之薏莘堅木千子合寫折枝花卉囑余題之》：
良會樽前寫折枝，蒼藤黃菊不同時。
座中微有春風入，筆下能令造化移。
尚少禽言聽咯咯，更添梅影照離離。
芝蘭幸有同心契，此意旁人那得知。
以上詩文透露出張琴才思敏捷、學識淵博。他題一首詩常須臾而就，且接地氣不雷同，富有史實信息。除其與林節的師生情誼之外，亦可看出張琴每次赴榕，就被林節及福州藝術家們視為“座上賓”，大家慕其詩才和名望，希冀自己作品能有他的題詩。恰如“朱維干序”中言及：“……師詩追唐賢，畫比龍眠，書擅四體，人稱三絕。每作一畫，附麗一詩。夫題詩畫幅，自古已是，自畫自題，以至一畫一詩，屈指如師，不數數覯焉。師之題畫詩，不為羔雁之具，戛戛獨造，自出機抒，多借題發揮，撫事感慨，譎諫諷諭，發人深省，熱衷愛國，倍感親切。以詩配畫，因畫題詩，宛如山河敷大地，日月麗中天。余謂此惟石匏老人足以當之。流風余韻，堪為此中人所借鑒也。是為序。”
張琴《鶴性林君約張菱波陳子奮吳任之林堅木黃紫霞及余合作歲朝圖以余素餐菜蔬為具備極精潔酒酣舒紙吮毫各出意態圖成屬余題之因吟長句以志墨緣》：
春風無腳到天涯，花信從頭約過家。
誰遣多才生亂世，不妨將酒答年華。
菜蔬市近盤飧具，鼙鼓聲沉爆竹嘩。
慚愧官租酬末了，風塵仆仆涴烏紗。
該詩詞表明進士出身的張琴先生吃素，透露出其超然物外、隨緣自適、清靜無為的風骨，其繪作亦然。例如，張琴《烏山圖書館為先師陳文忠公藏書處環種梅花數十本早春盛開游人如織幾士世仁兄柬招陳子奮林堅木及余三人看梅即景作畫堅木寫梅子奮寫山水亭榭余寫竹石云煙點染成幅并題長句贈幾士不勝西州之感云》：
立雪門前閱幾星，異聞今始得過庭。
醉人意厚逾醇酒，傳世書多況一經。
梅影放晴頭共白，竹魂憐瘦眼終青。
蟲沙刼盡思來日，文字心香儻有靈。
此詩敘述烏山圖書館旁數十株梅花盛開，張琴、林節和陳子奮受陳寶琛的兒子陳幾士邀請前往賞梅，并合作《烏山賞梅》，圖成后張琴題七律一首，贈給陳幾士。
張琴《烏山看梅翌日堅木謂余吾三人不可長此寂寞因各作一圖以留紀念疊前韻奉贈陳子奮》：
人老看花兩鬢星，又扶吟袖立閑庭。
鴻飛未免添新印，鶴瘦應教變相經。
酒氣濃熏千日醉，煙痕曉失萬山青。
是詩是畫渾難辨，肯向湘妃漫乞靈？
該詩描寫世間萬物轉瞬即逝，張琴、林節和陳子奮“亦師亦友”，唯其詩畫長存。
張琴《林堅木畫高松余補玄芝朱梅并題其端》：
寒松本孤高，直干聳千尺。
其下長靈芝，黝然雙玄璧。
江妃下瑤臺，醉我瓊漿液。
笑看海生桑，蓬萊屢下謫。
張琴《貝山畫墨梅余親以朱竹薏薌（陳子奮）寫水仙任之畫蘭堅木作長松菱波補蜀葵戲題贈陳叔常》：
畫梅須要得神髓，意足不求顏色似。
小窗讀易費研朱，報竹平安亦如此。
水仙呼梅汝是兄，一家眷屬敬而已。
梅曰水仙汝可王，水仙讓梅為國香。
東周雖弱存正朔，花史特筆稱王章。
靈均懷楚紉蘭佩，楚人僭號風不強。
長松羞襲大夫職，自昔封還秦誥敕。
雪中偃蹇語梅花，咄咄故人毋相逼。
園葵聞之尤傾心，卻悔把臂先入林。
后霜而槁苦衛足，焉用彼相譏周任。
一幅排成不倫類，我道天工亦墨戲。
優施劇孟皆冠裳，各向花王謀位置。
吾儕放筆如化工，江山手造開洪蒙。
焦土回春指顧耳，蜂蝶依舊舒春風。
張琴《薏薌（陳子奮）寫三壽作朋圖菱波補茶壺堅木補折枝松任之寫蘭竹余作荷花題贈柱東》：
一幅萃數家，意態各自合。
有似聯吟詩，即席互酧答。
薏薌善禱頌，吉語攜朋榼。
酒濁勝茶清，波也量能納。
松醪沽美釀，堅木乃摧拉。
蘭陵竹葉清，不醉負伏臘。
任之胡獨醒，行吟繞數匝。
呼取碧荷筒，衆賓語雜沓。
余亦不能杯，寂然據一榻。
經生講帖括，映帶及開闔。
此詩與此畫，巧若無情搭。
又如行腳僧，袈裟補百納。
相對兩無言，喪我忘若嗒。
客去且留題，焚香坐小閤。
張琴《林堅木郭一光陳鶴黃愧群至小齋合作松菊書帶草朱竹墨梅題五言古風贈吳幼清》：
東坡寫朱竹，康成種帶草。詩書奪造化，變態無不可。
畫意本傳神，相對忘爾我。畫梅比相馬，白石見非左。
淵明無紘琴，三徑悠然坐。此中證三昧，方得羅漢果。
以上幾首詩詞均表明林節善于畫高松、作長松和補折枝松之法。
張琴《心玉五十初度請諸友作九佳圖因林堅木回莆之便囑為題句率成五古一章》：
人生百歲中，五十未為老。
世俗每好事，稱壽亦太早。
李君擅風雅，服食顏常好。
翛然發遐想，遠慕商山皓。
1947年，陳子奮在福建省報上發表一篇紀念文章《歲朝圖》。本文以其中老書法家陳文翰（字西園）所書題詩之“醉墨揮灑無弟兄”為題，意于挖掘地方史志人物林節與張琴的亦師亦友的深厚情誼，及其在“龍珠畫苑”中起到的鼎足作用，他倆的情誼在福建藝壇上留下了光輝燦爛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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