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平
陳曉威/攝
莆田是一座與水共生、依水而長的城市,無疑,木蘭溪是這座城市古老而悠長的記憶。
明代周瑛、黃仲昭合纂的弘治《興化府志》中,如此描述南北洋海灘、東西鄉濕地形成的自然神力:“溪與海相出入,山與水相吞吐,是謂沖陽和陰,血肉相連,此秀氣所以結、人才所以生也。”
用現在的話語,這樣長年的“相出入”與“相吞吐”,就是海水“海積”與溪流“洪積”的疊加,其“鬼斧神工”的結果是,至魏晉南北朝時期,原莆田南北洋、仙游東西鄉的前身之海灘濕地,已經伴著一陣陣海潮與溪流的和聲,呈現在先民們面前了。
如果佇立壺公山巔,回望遙遠的年代,便可想見蒲草蔓延的海灘濕地中,莆田先人們蹣跚的身影。他們踩過泥濘,揮灑辛勞的汗水,以堵水的土壩圍墾起一片片田疇。漸漸地,草屋、池塘和草場出現了,溫馨的炊煙在埭田環繞的草屋上升起,雞鳴犬吠相互應和。
隨著歲月推移,一埭、二埭、三埭、埭前、埭后、埭頭、埭尾……更多埭田向周邊拓展,宛如墨跡在宣紙上漸漸浸潤開來;雜陳的草屋如蘑菇般冒出,逐漸聚合成一個個原始村落。清晨薄暮,一炷炷人間炊煙纏繞在原始村落上,升騰于壺公山、龜山、天馬山、九華山、鳳凰山山麓。
往事越千年,滄海變桑田,木蘭溪下游兩岸經過長久沖積,加以先民們辛勤圍墾耕耘,逐漸形成464平方公里美麗富饒的南北洋平原,它又稱興化平原或莆田平原,是福建省第三大平原。這片豐腴的土地,飽經治水與耕耘的樸素濡沫,歷史上就是興化軍立基和興化府壯大的根本。而木蘭溪中游也逐漸形成了面積325.7平方公里的東西鄉平原,成為仙游縣的糧、蔗主產區。這兩片平原相加,占莆田市土地總面積的近20%。
河流與大地,相親相擁;河流與鄉土,相牽相連。由于得天獨厚的自然稟賦,木蘭溪匯聚了沿途99座山中孕育的中岳溪、溪口溪、大濟溪、柴橋頭溪、龍華溪、九溪、仙水溪等360條支流,滋養了下游南北洋399條河溝,她如一條巨龍牽山擔海,串連起丘陵山地、溝壑河谷、平原村野和海濱商埠,南北兩岸以及支流河川逶邐千里,水系成網、荔林成帶,小橋流水、阡陌交通,哺育了360萬勤勞勇敢的莆田人民。
大山凝結了古老記憶,長河敘述著悠遠故事。莆田人素以“壺山蘭水”指代自己的家鄉,其中的“壺山”指壺公山,“蘭水”即木蘭溪。壺公山像一尊偉碩的雕塑,而木蘭溪則是一派靈動的風情。作為父親山精神象征的壺公山擋住臺灣海峽的風,是興化古城的天然屏障,而作為母親河意義的木蘭溪卻是實實在在的滋潤,孕育了莆田大地的萬家煙火。
在百川歸海的河流法則中,木蘭溪與許多大江大河一樣,各河段也有不同名稱。木蘭溪上游的仙游段古稱仙溪,與仙游寓意“神仙游歷之地”的縣名和九仙乘鯉飛天傳說契合。自城廂區與仙游縣交界的俞潭至華亭鎮瀨溪橋的中段稱為瀨溪,也許是因溪床高低較為懸殊,碧瀨奔躍,溪流顯得急切匆忙得名。瀨溪橋直至三江口入海口的下游河道蜿蜒曲折,流水舒緩,才叫木蘭溪。
從如仙如幻的“童年”意象,到激情奔放的“青春”舞步,再到如詩如畫的閑散時光,這條溪流的三個名稱,猶如人的一生,涵蓋了少、青、老三段歲月。而從初始溪流鍥而不舍奔躍的堅韌,到成為江河廣博接納的氣度,再到奔向大海浩瀚博大的胸襟,這條溪流的三段式生命內涵,昭示出與她所關聯的前賢后哲的豐富多彩精神品格,更是父老鄉親邁向生態文明的生動寫照。
后來,人們統稱這條莆田市最大的河流為木蘭溪。一條木蘭溪,半部莆田史。在撰寫“木蘭溪治理展示館”展陳大綱時,我曾赴京與清華大學清尚設計團隊對接,在飛機上,與莆田市博物館游國鵬館長有過一番對話,對莆田歷史獲益良多。
游館長畢業于廈門大學考古系,早年頻繁的田野作業,涂抹了他那張黝黑的“考古臉”。他字斟句酌介紹,白蘭坡、鱟尾寨等古文化遺址發掘的夾砂粗陶、石箭鏃等表明,早在新石器中晚期,就有先民在莆田地域刀耕火種,繁衍生息,從事原始農業和漁獵活動了。
莆田還相繼發現上郭山、東巖山、石室巖、陂頭山、下鄭山、洋塘山、營寨山、觀音山、中峰等31個聚落狀古文化遺址,大部分沿木蘭溪中下游兩岸的溪麓沉積平原和溪水沉積山間盆地分布。在古文化遺址采集到石錛、石刀、石鏃、陶紡輪、夾砂紅、灰陶片等早期生產和生活工具,表明約3000年前的青銅器時代,先民們就已在這里從事耕耘等原始農事活動,同時也有漁獵活動,紡織、制陶等手工業初步開展……
佐證是在莆田市區北郊的下鄭村區域,部落酋長族群留下他們模糊的足跡。1978年,龍斑山田野考古的光芒穿透了厚重的塵土,一件制作精美的青銅钁露出了它的神秘面紗。作為祭祀禮器,它正是權力的象征。钁主在蠻荒暗夜對日月天地的崇拜神色,使古遠木蘭溪呈現出了隱約的面譜。
戰國中期的閩越王時期,木蘭溪中游溪畔200米處出現了雞子城,城墻夯筑而成,占地約8萬平方米。兩晉南北朝時期,北方戰亂導致大批漢人南渡福建,其中一部分進入了木蘭溪流域,帶來先進的生產技術和文化。南朝梁、陳時期,鄭氏三兄弟在木蘭溪畔南山建起“湖山書堂”,點燃了這方水土的文化曙光。陳光大二年,初置莆田縣,標志著這塊地域的歷史翻開了新篇章。
顯然,木蘭溪代表著興化地域的深遠歷史,是一種母親般的溫馨存在。她是獨流入海,孕育著莆田山川豐富多樣的地理物候,塑造出莆田族群獨特的地域性格。她是文化的搖籃,滋養了文獻名邦濃郁的文化風情,也成就莆田當代生態文明的喜人景象,并在繼續書寫美麗莆田的燦爛前景。
以治水來說,從延壽溪畔的吳公廟到龍寶山麓的香山宮,從鎮海堤紀念館到木蘭陂畔的圣妃宮、李宏廟,這些令人肅然起敬的地方,供奉的不是菩薩和神仙,而是歷代一位位為莆田人民治水的先賢——吳興、裴次元、錢四娘、林從世、李宏、馮智日……這些來自莆田歷史的真實之人,曾經創立卓著功業,道德精神堪稱楷模,逝后為后世欽仰懷慕,便被立廟拜祭,尊為“神靈”,給人以安慰、寄托、鼓舞和力量。
木蘭溪的歷史際遇和她滋潤的獨特文化基因,包括媽祖信俗、錢四娘信俗、何氏九仙傳說、莆仙戲和南少林武術文化等,讓蕞爾莆田在八閩大地獨樹一幟,保持著鮮活的地域個性和超凡的人物氣質。
或許可以這樣說,木蘭溪就是一軸長長的莆田歷史畫卷,她不僅留存了古往今來無數的治水故事,見證了科甲鼎盛的文獻名邦輝煌,記載了宋末抗元和明代抗倭的烽火歲月,還留下了列代文化名家的藝術風采,這些都可深度挖掘,五彩斑斕地展開。
仙游山的山歌,回響在歷史深處,由樵夫藥叟傳唱,有一種穿透歲月的深廣。南北洋的船號,隨荔河稻浪飛揚,則是船夫漁民的歌謠,傳遞出一種開拓的寬宏。作為莆田之子,木蘭溪永遠在父老鄉親的記憶中奔流,奔流成一幀幀心靈的風景。
木蘭溪的清流培育了上游度尾文旦柚之鄉,又哺養了中游華亭龍眼之鄉,其最大支流延壽溪還滋潤了中國枇杷第一鄉——常太。莆田古來別稱“荔城”,其精華所在的“荔林水鄉”也是木蘭溪下游河網孕育的,每逢群蟬齊唱的盛夏,也是夾岸荔林盛大演出的美好季節,密密匝匝的荔枝樹翠葉飛迸,化成一團團涌起的黛云綠霧,把河道都擠窄了;串串荔枝果被陽光熱辣辣的撫愛吻紅了臉,甜蜜蜜地從樹蔭中探出頭來;于是綠色堤岸像掛滿數不清的紅瑪瑙。
這就是我年輕時代的母親河印象。母親河,是人們對生態變遷以及文明延續最親密最直接的感受。中華民族,有深沉的戀鄉情結;炎黃子孫,也有強烈的尋根熱情。對許多人來說,母親河是個巨大的誘惑,她哺育了一方子民,滋養了獨特的地域民俗和文化風情,流淌著鄉土的芬芳和不老的鄉愁。
一代代莆田兒女正是在母親河木蘭溪的滋潤下,去追尋大自然的生態之美,正是在前輩林默娘、錢四娘、陳文龍等的精神熏陶下,去追尋心靈綻放的文明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