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健民
1974年,我高中畢業。不久前,幾位同學慫恿我,春節期間組織一次畢業50周年活動。心想,還會有幾個50年呢?于是就義不容辭地應允了下來,因為誠心,因為我們還“生動的在場”。
高中年代四個班級,差不多有二百人。老同學們各奔西東,要把他們全部召集來,還真是不易。后來想到每個班級都建立一個班群,選一位熱心的人當群主,有的直接就是原來的班長了。目前基本上湊了個齊活。
時光易逝,歲月如梭。彈指一揮間,一晃50年過去了。畢業時,大家揮淚相送;而今,記憶儼然朦朧。看過一個老同學聚會的推文,真是讓人感慨萬分:
畢業5年后,成婚的一桌,未婚的一桌;
10年后,有孩子的一桌,還沒孩子的一桌;
15年后,原配的一桌,二婚的一桌;
20年后,酒量好的一桌,酒量差的一桌;
25年后,國內的一桌,國外的一桌;
30年后,葷的一桌,素的一桌;
35年后,退休的一桌,沒退的一桌;
40年后,有牙的一桌,沒牙的一桌;
45年后,自己能來的一桌,扶著來的一桌;
50年后,說來就到來的一桌,說來沒來的空一桌;
60年后,已經湊不到一桌。
常言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五世修得同窗讀。老同學幾十年,畢業后各自奔波各自忙,如今情縈同窗,念茲在茲,不早不晚來相遇。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無論怎樣,我們相信在這個多變的社會,唯有同學之情沒有變,也不會變。
前天晚上,我在廈門大學跟同班楊德富同學電話聊了半個多小時。他跟我同村,記得是20世紀90年代我們在莆田見了一面,就再也沒見到了。樹老根多,人老話多,電話里滿滿都是回憶。當年我跟他同桌,班主任兼數學老師陳紹訓先生時常在課間出題閉卷考試,題目就寫在黑板上。我視力不好,又沒戴眼鏡,看不清題目,德富同學就把題目抄寫下來,遞給我。一向嚴謹的陳老師有時也看到了,他知道我看不清黑板,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當作作弊。陳老師真是愛護學生的大好人。
德富同學比我小一歲,后來考進福建建筑學校,畢業后在莆田市從事建筑工程造價工作。前兩年由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專著《實用建筑工程預算》,61萬多字,令我刮目相看。讀高中時,他父母年紀比較大,二哥高中畢業后就回鄉務農,對他影響很大。他也產生了棄學的念頭,陳紹訓老師找他談心,鼓勵他讀完高中。1977年恢復高考,他去報名補習班,已經沒有名額了,細心的陳老師特地幫他留了名額。這事一直讓他感懷于心。
我們一班有四位同村的,還有一位軍人楊麗萍同學,是我們那一屆唯一的女兵,官至正團級,上過中央黨校,她母親是我們村的婦女主任。20世紀90年代,她來福州看我,看到她一身戎裝,英姿颯爽,真是為我們高中同學提氣。
不久前,我應邀回到母校仙游縣郊尾中學為一千多名中學生作了一場演講:“我經歷過的和你們將要經歷的”,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為中學生“上課”。我對他們說:“算起來,我應該跟你們的爺爺奶奶同一輩了。”那天,我講了三個環節,九個問題。其中第一個環節講到進入中學要學會三點:第一,要把常識變成知識;第二,要把知識變成智慧;第三,要把智商變成情商。在講到第三點時,我舉了一個例子:
一天,有個人來請教孔子的學生子貢。問他:“一年到底有幾季?”子貢心想,這種問題還要問嗎?于是便回答:“春夏秋冬四季呀。”客人搖搖頭說:“不對,一年只有三季。”子貢據理力爭,那人也毫不示弱。孔子聽到外面如此吵鬧,出來詢問原委,子貢如實陳述。孔子聽后,看了對方一眼,說:“一年確實只有三季。”并且讓子貢向對方道歉。那人聽了非常開心,轉身就離開了。
客人走了以后,子貢迫不及待地問孔子:“老師,一年明明有四季,您怎么說三季呢?”
孔子說:“一年確實是四季,但你沒看到剛才那個人全身都是綠色的嗎?他是螞蚱,一生只經歷過三季,沒有見過冬季,所以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三季’。如果你和他如此爭執,估計爭執多久都不會有任何結果。”
我舉這個例子,在于告訴同學,生活中免不了會遇到“三季人”,若事事都要與之一爭高下,煩惱就會沒完沒了。所以,要學會把我們的智商變為情商,要“弄明白生活的意義”,做個完完整整的“四季人”。
次日,我在同班同學阮玉坤、阮沐釵的帶領下,專程去塘邊村看望一班老班長陳玉新同學。玉新原來住在伍獅村,后來該村建了東溪水庫,他家剛好在庫底,就遷移到塘邊村。
玉新同學高中畢業不久就成家,恢復高考后由于家庭原因沒有參加高考,幾十年一直在農村,除了去鎮上購買化肥,從未出過遠門。那天見到他時,黝黑的臉龐顯得很精神。他著一身中山裝,穿一雙解放鞋,在村口賣甜蔗。自從高中畢業,我就沒見過他,此次見面,特別親切,讓我體會到靈魂相望的感動。
去年八月底,我專程去了一趟伍獅村,去見另一位同班老同學王玉爐。適逢龍眼采摘季節,玉爐帶著我上下田埂摘龍眼。田埂雜草叢生,看不清路,我一路踉踉蹌蹌,他說的一句話讓我不勝唏噓:“所以說,苦呀!”人生有太多不可與人的艱難與殘酷,誰都不知道誰的去處會更好。一片人間草木,一抹青山綠水,有多少隱痛是深于內心的?
如今,面對玉新同學,我感到他就像一峰駱駝,終日馱著沉重的歲月,但始終沒有被壓垮。他的淳樸和善良的心,讓人相信有一種陽光是永遠的,讓人相信他對人生、對自我都有一種無聲的期許。睜眼看世界,閉眼觀內心,他以一種冷靜的心緒去看待世間的一切,從而使他的眼睛顯得格外明亮。那本流傳了三千三百多年的猶太人的典籍《塔木德》里有句話:“人的眼睛是由黑白兩部分組成的,可是神為什么要讓人通過黑的部分去看呢?因為人生必須透過黑暗,才能見到光明。”這句話讓我想起顧城的詩:“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玉新同學扎根農村幾十年,他腳踏的大地留給他的,不僅是一場歲月的洗禮,而且是一種生命的期許。
歲月總在不斷改變,我們也是。雖然我們這些老同學都接近古稀之年,但依然可以遙望星空和遠方,等待下一道光線,等待新的“靈魂轉向”。這種心情,我們也可以叫做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