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祖厚
上初中時讀魯迅的《社戲》,對孩子們在看戲回來的途中偷摘羅漢豆到船上煮著吃的場景尤為深刻,仿佛羅漢豆的香味飄進了我的時光里。可是當時就懷疑那羅漢豆是否就是蠶豆?這個問題在心中憋了55年,今天百度了,果然是蠶豆。所幸沒有憋壞。
最早認識蠶豆,是在四五歲時。那是單干戶時代,還沒有集體化。父母親把蠶豆摘了放在家門前的磚埕上曝曬,讓大哥帶著二哥和我撿拾出青綠色沒有完全成熟的蠶豆莢,把顆粒剝出來,加鹽煮熟可以做零食,也可以當菜配飯。很多人喜歡把蠶豆外皮蛻去,專吃甜軟的蠶豆仁。我從小就喜歡連外皮和蠶豆仁一起嚼碎,既甜又香又有得嚼。撿著蠶豆莢,吃著蠶豆,一邊盼望爸爸媽媽從田頭歸來,日子簡單純樸,卻無比美好溫馨。
1960年冬耕時,我們小學也放農忙假,幫助生產隊里冬種。這時已經把之前的三四個生產隊合并成為一個連隊,人們稱之為“大連”。集體化程度越高,生產效率越低,也越難管理。晚稻剛剛收成,上面布置了一個“反私分”糧食運動,谷子都被“統購”去了,冬種時人們已經在餓肚子了。于是,社員們就一邊撒放蠶豆種子,一邊不約而同地公開偷吃蠶豆種子。蠶豆種子生吃腥味很大,而且很硬,幾乎要把牙齒崩壞。但是社員們已經奮不顧牙了。
偷吃蠶豆種子這事被派到大連的工作組發現了,第二天要求連隊里把蠶豆先用糞水浸半個小時,再讓社員們撒放。可是餓壞的社員們還是偷吃。我也跟著社員們吃臭種子。到第三天,工作組采取了強硬的措施,這才剎住了偷吃蠶豆種子的歪風。朱熹和呂祖謙《近思錄》第六卷第十四條輯錄程頤語錄謂:“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程頤反對鰥夫再娶寡婦再嫁,但是又在第十七條輯錄程頤說他父親程珦做好事,為喪偶的堂侄女找到了新丈夫,堂侄女的孩子們才有所撫養,不至于餓死。55年來,我的思想一直處在糾結中,那次偷吃集體的蠶豆種子,到底是不是也該算“失節事大”呢?魯迅把偷羅漢豆當成孩子們的惡作劇,可是他會怎么看待我偷吃公家蠶豆種子這事呢?
我是1976年農歷二月份結婚的,正是蠶豆剛要收成的時候。二哥兩個月前才結婚,他30歲,我27歲。因為家庭經濟困難,父親找我商量,鄭重地問能不能不辦婚宴。這事在我們村里也許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莆田有一句嘲笑人的俗語:“頂鈕鈕下鈕,成人(結婚的意思)沒辦酒。”父母親以為我會堅持要辦酒席。我要的卻是結婚,酒席和面子我全不在乎,越是貧窮越自信,所以我當即同意。結婚時,我只請了幾位長輩親族,幾位舅家和姑家親戚,兩三位我的木工伙伴來見證,表明我們是明媒正娶,并不是非法同居。草草杯盤里,有一道菜就是蠶豆仁。這40多年來,一提到結婚,妻子就會說:“咱結婚時,你家用蠶豆仁辦酒。”妻子遵循舊俗,新娘坐在婚宴席上是不可以吃任何東西的。蠶豆從一開始就見證并且融入我們的生命和人生,不然為什么那幾道菜中她偏偏只記住了蠶豆仁?
蠶豆上季時,除了水煮,農家經常還炒蠶豆做零食,把曬到半干的蠶豆在鍋里炒到焦黃爆裂,淬進些許鹽水再炒干出鍋,抓一些放在口袋里,濃香四溢,不時拿出一粒來放在嘴里嚼著,香噴噴的,或者分享給周圍垂涎欲滴的孩子們,每每此時,我都會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小時候經常纏著父母親炒蠶豆,后來大一點,也常常背著父母親自己炒蠶豆,犒賞招待自己,那種愜意勝過逢年過節。大人們喜歡炒蠶豆的程度絲毫不亞于小孩。所以他們發現我們偷炒蠶豆,從來不責備,他們的當務之急是分享,生怕已經被我們都吃光了。在物資匱乏時代,幸福就是這么簡單:有炒蠶豆吃!今天如果有人參燕窩和炒蠶豆供我選擇,我會毫不猶豫選擇吃炒蠶豆!
小時候,我看到父親的一位私塾學友的口袋里天天放著炒蠶豆,不時吃幾粒。父親說他是“凊脾”引起的胃痛,即胃冷胃痛,吃了炒蠶豆,胃就不痛了。民間認為炒蠶豆為大熱之物。父親的學友一輩子胃痛,吃了一輩子的炒蠶豆,活到70多歲,是很有口福的人。
1984年初,大女兒正在村里小學就讀一年級。小孩子不知道忌嘴,感冒發燒了喉嚨痛還大吃炒蠶豆,脖子上長了個紅腫的包,幾天高燒不退。住進莆田醫院,醫生檢查后說是脖子上深部淋巴膿腫,把注射的針深深插進膿腫,抽出將近一針筒的白色膿血。又掛點滴又吃藥,兩三天后還是高燒。醫生要安排那天早上動手術切開膿腫引出又生出來的膿液,六七歲的孩子穿起手術衣服,手舞足蹈,不知天高地厚,我和妻子看了眼淚禁不住一直往下淌。推進手術室之前,醫生過來說不動手術了,小孩子的脖子很小,里面都是神經和血管,怕傷著了。只好繼續掛瓶和服藥。
同宿舍樓的老師們問起孩子的病況,一位老師推薦東門兜一位外科中醫。我們把孩子私自帶到中醫診所,醫生用自制的膏藥給膿腫包扎了,開了一副中藥,記得里面有一味是夏枯草。真是病急亂投醫,中西醫兩面夾攻,第二天高燒大退,掀開膏藥,看到膿腫明顯縮小變皺。我們給孩子辦了出院手續,住院花了一百多塊,相當于我當時兩個多月的工資。不知道怎么辦出院手續,被一位年輕的護士板著臉訓斥:“你怎么這也不懂那也不懂?”我苦笑著說:“我在你們醫院里如果經驗豐富,那會是多么糟糕的事啊!”護士被我的話逗笑了。我又帶女兒去中醫那兒包扎了兩次,醫生說不要來了,剩下的紅腫等待身體自行吸收。我用自行車背著女兒去中醫診所,有一次女兒的腳后跟還卷進了自行車的輻條里,女兒痛得直淌眼淚,幸好沒有造成重傷。這次蠶豆帶給我們的不是香甜,而是苦痛。
離開農村幾十年了,每當蠶豆上季,老家的親人們就會送新鮮的蠶豆來。我們其實從未離開過蠶豆。蠶豆,在我們的人生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有了蠶豆,人生的經歷變得更加厚重,更加豐富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