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敏霞
秋陽正好,涼風漸起,車轱轆轉起一圈圈的流影。我悠悠地坐在車里,任車子一路拖拽我的目光。風從微啟的車窗擠進來,柔柔地、難以抗拒地清除我的內存。
朋友說:“蟳埔就海蠣殼房子有點歷史的滄桑感,再就是看看頭上插花的漁村老人,剩下就沒什么了。”
“剩下就沒什么了!”多好!我真怕剩下還有很多。這些未聞難見、絕無僅有的海蠣殼房子,它能陪著漁村老人頭上的插花清清淺淺地走過光影,應該不是“別的什么”能輕易作陪的吧。時光清洗它們的世界,我就該用一顆清凈的心去親近它們。
車子很快就把我們帶到了蟳埔的地界,可是轉街角,迂巷陌,令我們慕名而來的海蠣殼房子仍是三問路人而不知。我有點意外——它可以走過世事變遷,竟然走不進這些毗鄰而居的人心里。沿窄窄的巷道繞了良久,終于覓著一個頭上插花的漁村人,繼而兩三個,后來越來越多,我想:就在這附近了吧?于是下車自尋。不長的街道,清一色的海鮮,漁村人頭上的插花艷麗了整條街,她們用屬于自己的語言交流著,目光純凈,步調夯實,似乎時光并沒有把她們帶進現代文明,令人不忍心侵擾她們的世界。
很快就走到了街道的盡頭,我們的尋找仍然無果。茫茫然抬頭仰望天空,刺眼的陽光讓我措不及防,倏然轉身——哦!天!那是什么?那條僅容一個人經過的小巷深處,分明露著一方不一樣的色調,定睛一看,那淺淺的灰,那均勻有致的鋪排,那不就是海蠣殼房子么?原來,小小的街道背后有一條窄窄的小巷,小巷的這一側是隨處可見的當今建筑,小巷的那一側就是我們尋尋覓覓的海蠣殼房子了。它們挨墻而建,整齊有序,但是,不多,也不高。踮起腳尖,或者仰起頭,屋頂就可以被看個大概。磚紅色的瓦片依然鮮艷如新,似乎還帶著往昔的溫度和喧嘩,只有那一片片一簇簇的青苔,告訴我們風雨曾一撥撥地從這里踱過。瓦縫間,一些不起眼的小草清瘦伶仃,在風中撩撥著一段無人講述的漁人往事。檐下,就是用海蠣殼和泥夯起的墻體了,我驚訝于它的堅實。碩大厚實的海蠣殼一順兒朝下,像一把把小傘庇護著身下的墻泥,使得這些墻泥能夠歷經風雨而不蝕不棄,使得這些沒有鋼筋水泥的、純天然取材的土木房子能創造一個不倒不塌的神話。
這些筑墻用的海蠣殼有異于我們常見的海蠣殼,它大似手掌,厚如板磚。從側面看,殼是多層組合而成的,像極了我們平常吃的千層糕,又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樹的年輪。這一層一層的殼以很均勻的間距和諧地組合在一起,每一層殼都走著相同的流線紋路,不愧是取自于大自然的性靈,如此堅硬的身軀都能帶上流水的柔軟。殼的正面光滑細膩,甚至可以隱約看到曾經的釉質光澤;殼的背面粗糙硌手,海水蟲蛭侵蝕的痕跡重重又復復。光滑處養育生命,粗糙處抵擋沖蝕,柔情與堅忍,就在正反面之間。
走過幾座房,看過幾間厝,我發現同是蠣殼房子,建筑工藝是不一樣的,有的精致考究,屋檐線條流暢,門窗修飾用心,墻體平整有致;有的粗糙本色,甚至于連屋角門框都不太平整。當然,區別的重點還是在蠣殼之上。精致的房子蠣殼飽滿厚實,壘砌密集均勻,看不到黃泥的痕跡。而粗糙房子的蠣殼就厚薄不一,多孔輕泡,在墻上分布得有疏有密,露出一片一片的黃墻泥,有些墻泥甚至被雨水沖蝕流失了。我不禁感慨:“蠣殼世界里也有三六九吧,品相不同,承載的歷史也是不一樣的。”
輕輕觸摸墻體,我奢望觸及匠人們的余溫、邂逅漁人們汗水的痕跡;癡癡地,貼近蠣殼,我臆念著能有一段潮音把我帶到漁人灘涂采蠣、匠人和泥夯墻的幻象中。是的,只要幻象我就滿足了。蠣殼冷冷地沉默著,任由那年那景、那人那事活動在我的想象之外。
我輕輕地嘆息,斜陽在我的嘆息中西墜。返程的腳步開始挪移,再回首,蠣殼房子在小巷深處漸漸隱退。我跟它沒有再見的約定,只是心里有一個角落似乎被咸咸的海風吹過。那風里,裹挾著我收不回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