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明安
一個平安的早晨,蘊藏著一日生長的可能。
大約五點半吧,我醒了過來。房間里有了朦朧的晨光,但天色還是暗的。我看了一會兒窗角灰暗的天穹,讓意識回歸到身體上。我從床上爬起來,穿上衣服,下床洗漱,做早晨必須做的那些動作。之后,一個人打開大門——那時候家人還在睡覺,我來到樓頂一個房間里,開燈,燒水,煮茶。我把一種白茶裝到一個蒸汽茶壺的頂隔里。水燒開之后,壺發出噗噗噗的聲音,頂隔有蒸氣翻騰,茶湯變成了紅褐色。茶香散開的時候,天還不是很亮。樓頂上安靜極了,彌漫著一種早晨特有的氛圍。
我來到院子里,看天空中寥落的星辰。
我看到東方的日出,在高聳的樓房間白茫茫一片,最中心是一束聚焦的光源。那光芒披覆在小城的上空,樓房和街道漸次分明,院里的花也漸次清晰。那光在不停地擴展、增強、升騰,東方天空中圍繞太陽光而生成的層次感極強的云像孔雀開屏一般,小城在巨大的色彩斑斕的翅膀下蘇醒。我在經過一夜的夢魘之后開始呼吸,我知道自己又活過一日,還有一日,正向我徐徐打開帷幕。
在早間,喝茶是我唯一的功課。那時候,我不會開電視看新聞,也不會拿書看。我一個人坐在藤椅上,慢慢地喝早茶,慢慢地清醒意識等待天亮。這套藤桌椅我已用了十多年了,一直非常喜歡它。我用手撫摸著質感柔潤的黃色藤圈,就像觸摸一個孩子的手臂。我想在天地開初,我應該像一個孩童,純潔,無憂,快樂。可是此刻我不能像一個孩童。在早晨,我喝茶,我的意識處在一種恍惚狀態,在一種既清醒又渾然中度過時光。茶水進入我的身體,我能聽到它的流動聲。喝到第二沖水的時候,腋下有熱氣生起。我似乎覺得,茶水在清洗我的腸胃,給身體輸送一種能量,茶香彌漫在我的精神世界,但它還不能讓我進入清澈狀態。我不能像早晨的太陽那樣打開每一個輝煌的日子。我有一種宿命感,早晨之光如同一日之弓,正向大地投射飛箭,而我即使用力射,我手中的那支箭,也不會射多遠呀!
看到真相之后,我不驚訝,也不沮喪。
這種定力來自于我對生活的理解,也可能來自于對生活的不理解。我的理解和不理解,都是現實賜予我的結果。無論愿不愿意,我都必須接受。時間飛逝而過,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對時間沒了概念,甚至還記不清日子。前幾天,辦公室一個年輕人要我填寫一份表格,他站在我身旁等,我在填寫的時候,突然抬頭問:“今天幾號了?”想不到他也不確定,他支吾了一聲打開手機,報出日子讓我寫。我看著他,問:“你怎么也記不住日子呀?他笑了笑說:“現在有手機,誰還用腦記日子。”
當他離開我的辦公室,突然有一種悲傷襲上我的心頭——
他很年輕呀,為什么不記日子呢!
然而,對于絕大多數的人來說,記日子真的有意義嗎?
今天跟昨天不同嗎?新的一天就有新的壯舉嗎?我不是還在喝和去年一樣的茶嗎?若干年過去了,當我老得不行了,我對昨天和今天,去年和今年,此生所作所為真的都能記住嗎?我在哪些日子真正像一個人活過?我不是這樣稀里糊涂過了半輩子?這種悲觀感覺漫上我的心頭,它使早茶都變苦澀了!天已經大亮了,我不能再喝茶了。我聽到了鳥的叫聲,清脆,悅耳,似乎帶著一種急切的呼喚。我聽到社區里的各種聲音。我知道此刻,有老人在買早餐,女人上菜市場,還有年輕人去跑步。日子總是這樣打開它的舞臺,讓每個人在上面表演生活。這看上去沒有什么不合理。可為什么它讓我感到苦惱呢?
某個早晨,我陷入一片情緒的沼澤地而不能自拔,我既振奮又悲觀,既夢想又泡影,既超凡脫俗又平庸瑣碎,正像過去的無數日子那樣。
我喝茶時既快樂又苦惱,這種與早晨不符的心態,讓我感到羞愧。
帶著這種羞愧,又展開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