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祖厚
我至今依然驚奇于童年相當長時間里對父母和其他親人一無所知。
我出生于1950年,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或者說現在能夠記得起來的最初的那個我,是在我看到門廊上的石磨上有一根筷子的時候。我看到高高的伯母從小廳里走出來,就撿起筷子拿給她。她微笑著接過筷子,還說了一些話。我猜想那時我已經學會了用筷子吃飯了。20多年后,我和堂姐聊天,說:“我認識你媽媽?!碧媒悴幌嘈?,說:“媽媽1952年突然去世,那時你才兩三歲怎么可能記得?!蔽艺f:“我看到伯母去世時用的是沒有上過油漆的棺材?!碧媒惴浅3泽@地說:“是啊,太倉促了,來不及上油漆!”伯母是我記憶中的第一位親人,也是記憶中第一位逝去的親人。
父親自幼跟隨祖父學習中醫。1953年,父親在村子里租房開了中藥鋪,兼行中醫。祖父和父親常常把我帶去藥店坐堂,但是我對這事一無所知。我真切地記得有一天,藥店門口的河對面磚埕上在演莆仙戲,祖父抱著我坐在藥店門口一條板凳上隔河看戲。我想喝茶,祖父一手扶著我,一手端著茶杯貼近我的嘴巴,叫我慢慢喝,說茶很燙。我長大后,父親告訴我,我一兩歲時,突然生了一場病,變瘦了很多。龍眼上市季節,村里名叫阿梅春的賣水果老漢,不時地把龍眼送到我家,我母親哪里有錢買龍眼給我吃,總是拒絕。阿梅春就偷偷對我母親說,是我祖父已經預先把錢付了并囑托他送來的。但是這卻與我最早的記憶無關。
1954年,我4周歲了,才知道了父母親的存在。而且是因為只小我一歲的妹妹的去世。天天和妹妹生活在一起,我卻不知道還有個妹妹!那天晚上妹妹鬧了什么病,母親喂她喝什么都喝不下,其中有一樣東西,后來我猜想是蒲公英的葉子揉碎榨汁。只看見母親哭哭啼啼,和父親商量著什么,兩人的神色都很不安。我昏昏沉沉地睡去,天亮后起床看見妹妹躺在眠床前的“踏扇”上,臉色很不好看。母親哭著說妹妹去世了。母親不知道哭了多少天。那天早上,妹妹的臉和母親的悲傷,幾十年后還是歷歷在目。
妹妹去世之前的整整四年,父母日日夜夜呵護著我,嘔心瀝血地護佑著我平平安安,可是我竟然不知道父母的存在,記不起來父母這四年里的音容笑貌!正所謂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對父親存在的最真切的感受還是在我5周歲時。有一天,我大堂哥在福州參加“支援前線公路建設”(簡稱“支前”)歸來,我手里端著裝蠶豆的瓷碗,吃著蠶豆,一邊和幾個孩子跟在大堂哥后面,希望分到什么好吃的東西。忽然跌倒了,瓷碗摔破了,把左鼻孔割裂了,鮮血直流。那時去六里外的黃石是一條小土路,父親一路上抱著背著牽著我,到黃石街道上一個叫“十四生”的醫生店里包扎,今天我的鼻孔還能夠看到疤痕。之后父親到一家點心店里,點了一小碗鹵面,他看著我吃完鹵面,而我也不曉得應該和父親分享。那是我的第一碗鹵面,此后再也沒有吃到那么好吃的鹵面了。桌子底下兩條狗一直在穿來穿去討吃,我好害怕,但是父親一直都在護著我。
我四五歲時,祖父祖母養的一條棕色的狗突然走失了。這件事給我留下祖母的最初記憶。祖母纏足又雙目失明,每天黃昏時,讓我牽著她到大門口,她總是很虔誠地跪在門檻上,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祈求菩薩保佑狗狗平安。然后大聲呼喚狗狗回來。我看見淚花在祖母眼里打轉。狗狗最終沒有回來,后來有人說是被一個專門打狗的人宰殺吃掉了。我家住在村子外一兩百米的“田洋”上,前面是一條河流,左右和后面都是水田。祖父晚上經常到村子里和老人們聊天。祖母說他晚上回家途中,一出村口,只要咳嗽一聲,狗狗就會馬上從家里出發去迎接祖父。我現在還清楚地記得祖母殷殷呼喚狗狗回來的聲音。
大哥大我五歲,二哥大我三歲。我四五周歲時,在蠶豆收獲季節,父母去田里勞作,已經摘下的蠶豆莢晾曬在家門口的磚埕上。大哥負責看守我們,同時照料磚埕上的蠶豆,還帶領二哥和我把嫩綠的蠶豆莢撿出來剝出蠶豆粒,然后煮熟。當然他還會帶領我們享用香噴噴的蠶豆,剩下的做菜配飯。大哥進屋做飯時,就由二哥帶著我。早稻收割時,大哥天天都帶二哥和我下田里撿拾田螺,我們每天可以撿到三四斤。撿拾回來后把田螺浸在水里一兩個小時讓它們把土吐出來,然后我們就剪掉田螺的尾巴。田螺個子圓而且比溝螺、溪螺大得多,殼兒也薄得多,肉質肥而鮮嫩。大哥負責做成菜,晚飯時一家人在月光下家門口的磚埕上,圍著小木桌吃米飯配田螺,感覺很溫馨美好。
有了大哥二哥的呵護照看,我就有了平安快樂的童年。但是好生奇怪的是我四五周歲之前,大哥二哥根本不存在于我的記憶之中。
我的弟弟出生于1954年,之后我又有了兩個妹妹:出生于1956年的是我現在的大妹妹,小妹妹則出生于1958年。我常常懷疑,童年的我一定是個很自私的人,只專注于自己,要不,我怎么會對三位弟妹出生這么重大的事情都毫無印象?母親很長時間辛苦地挺著大肚子干活,我怎么會熟視無睹呢?還有母親三次坐月子,那些時候我自己又在哪里呢?
我對弟弟的最初印象是,1955年我父親的藥店遷到一座大房子二樓的一間房間里,上二樓要經過一段沒有光線的樓梯。父親抱著才幾個月的弟弟,一手牽著我走上黑暗的樓梯,到他明亮的藥店里。下一個記憶,就跳躍到1960年秋季的一天,上小學一年級的弟弟突然暈倒不醒,老師讓我趕緊回家叫父母來學校。父親送弟弟去了莆田醫院。48小時后,弟弟終于被醫生們從死亡線上拉回來,蘇醒過來了。父親回來后說,醫院的兒科主任臨床經驗豐富,看見弟弟拳頭握成香櫞狀,馬上斷定是缺鈣引起的暈厥,馬上進行滴法補鈣治療,同時為了防止誤診還進行腰椎穿刺,抽取脊液以排除流行性腦膜炎。因為營養不良,那個穿刺的針孔半年都無法愈合,此后弟弟腰痛了好多年。
1958年,我的大妹妹2周歲,父母每天都必須在生產隊下地勞動,天天就把一條兩米長的草繩(莆田話叫“草索”或“稻索”)一端拴在妹妹的腰上,一端拴在大門外屋檐下的大柱子上。有一天,下了一場瓢潑似的雷陣雨,我們在學校里都被可怕的炸雷嚇壞了。放學到家,我看見妹妹被拴在柱子上,全身被雨淋得像只落湯雞,冷得嘴唇紫黑,身子一直在哆嗦著。我的心都碎了。不敢想象妹妹剛才在電閃雷鳴、地裂天崩之中是怎樣驚慌無助!從此,我記住了這個妹妹。
我的小妹妹一周歲多學會了走路,由于缺乏營養患了脫肛癥,又瘦又蒼白,一蹲下去,雞們就會去啄她的脫出近一寸長的紅腫的直腸,鮮血直淌,她總是嚇得驚叫哀哭。一家人都沒有糧食吃,要充饑只能吃包菜皮,鹽腌的咸菜或番薯藤,以及一種特別會生長,名叫“春不老”的青菜。母親每天把生產隊分的稻草拿出來,稻草中有遺留下的谷粒,每次都能夠找到三五十粒谷子,我也幫著把谷粒外殼剝掉,把這幾十粒的糙米放在小陶罐(莆田話叫“罐仔”)里,在小烘爐(莆田話音“含奴”)上慢火熬熟,給小妹妹充饑,充溢整個房子的飯香至今記憶猶新。這是我對小妹妹的最早記憶。
童年的記憶既有溫馨,也有苦澀,隨著歲月的流逝,那些人生的艱難困苦鑄就的童年最初記憶反而更加清晰。你是否也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