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健民
上周末,終于有個機會見到了闊別45年之久的中學老校長。
老校長黃文忠穩穩地坐在我邊上,一雙蒼勁的手蟹鉗般握住我久久不放。一位八十幾歲的老頭,秋風滴溜溜地從他臉上刮過,刻下了一堆皺紋,那里面就是一座記憶之淵——老校長侃侃而談,幾十年前的事件和細節居然記得一清二楚。沿著他的記憶之淵,我打撈到了一些碎片。
1974年我高中畢業,他那時是校團委副書記。記得某個放學的傍晚,他找到我,要我出一期關于加強政治學習的板報。我在家里搗鼓了半宿,第二天就把板報上墻了。他為我豎起了大拇指,從他的表情上,我讀出了“慈祥”二字。那時,我想象不出還有比他更加和藹可親的笑臉。
黃校長一輩子徜徉在仙游縣郊尾中學不愿離開,幾次調令讓他回到老家福清市,那是個僑領集中、經濟發達的地區。他說,郊尾中學是他的第二條根,牢牢扎住了。
我想起了“鄉愁”這個字眼。黃校長的生活行為有點像土耳其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帕慕克,居住在伊斯坦布爾這個介于兩個大洲、兩種文化的“不怎么故鄉的故鄉”的城市里。帕慕克在《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的記憶》里說:“在那里生活需要分身——倒不是他的那雙眼睛看不過來兩邊的風景,而是因為這座城市充滿了鄉愁,也充滿了岔路,那里的天空彌漫著兩重性的妖魅。”黃文忠校長當年在仙游和福清兩個縣區來回奔波,不也是在“鄉愁”和“岔路”上書寫著屬于他的歷史。當然,隨著他在郊尾中學的時間日益增多,他的“鄉愁”開始華麗轉身了。
高中畢業后,我回鄉了一段時間,就被借調到公社辦公室編輯《學大寨簡報》。有一天,黃校長來到公社找負責文教的黨委委員,順便到我辦公室坐了會兒。他看到我正在讀魯迅雜文集《二心集》,就順手翻了一下,說:“這里面的《‘友邦驚詫’論》不就是你們的課文么?”其實我是自己復習了一下。那個時候的中學生,知識網絡是支離破碎的,我們都是在一個又一個知識的孤島上轉來轉去……
1976年底,經考試后,我被大隊作為推薦對象,參加縣里組織的集中考試。黃校長被臨時抽調到縣招生辦工作。考試結束,縣招生辦要我代表全縣考生上臺作表態發言。那天下午,面對著全縣200多名考生,我第一次在這樣的場合斗膽“縱論”了一回,現在想起來是多么幼稚。后來,我才知道是黃校長極力推薦我的。雖然我在中學時期的作文還算可以,但那種場合卻并非我發揮奇思妙想之地。上大學進了中文系,接受正規的文學訓練,我經常會想起那一幕。那天,我在臺上看到黃校長就坐在第一排,像個當今的論文答辯教授,會議當然沒有那種“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的日常煙火氣。會議結束后,我心神不寧地走到黃校長跟前,他照樣是豎起了大拇指,令我頓生“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的感覺。
幾十年恍恍惚惚地過去了。我不時從老同學那里,得知老校長的一些行蹤。他“惟精惟一”,一輩子只蹲守一個地方,一生只做一件事——教書育人。“桃李滿天下”這個詞用在他身上,就像他在用自己的生命,一刀一刀地鏤刻出隱藏在每一節課之中的平平仄仄,在他生命的田野上,每一位學生都是一粒等待破土的種子。
教書育人求的是宇宙大道,大道存焉。我想用“志歸完璞”四個字去概括黃校長的一生,這其實也證明了他內心的一個永恒的渴望。
那天的面談,就像“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毫無違和之感。本來以為見到黃校長,我一定會有所羞澀的,因為我的確是多年未見到他了。他對我娓娓談起,那時的郊尾中學云集了一批優秀教師,有一位是全縣僅五位的一級教師,還有幾位二級教師。他們都生活在對于教育的純粹信仰中,有著知識分子那種令人陶醉的感性熾熱。我知道其中的一位數學老師,對于數學懷有一種圣徒的激情,雖然他沒有教過我,但我偷偷旁聽了他的數學課。有一次他看到了我,就把我叫到宿舍里,讓我演算一道數學題。我很快就演算了出來,他輕輕拍著我的肩膀,說:“數學不是死的運算,它是有靈魂、有生命的智慧。”這句話不由得讓我看到了內心深處的一些光亮,因為此時我覺得一些生命的內容,正在或即將由我們分享或分擔。
我最終選擇了讀中文系,但只是“學科轉向”,數學的思維“靈魂”似乎沒有“轉向”。文學這個名詞其實是涵義模糊的,它包括著審美、體驗等等,旨在建構風格化的個人經驗和心靈形式。然而,數學思維一定是潛在地影響著我對于文學和美學問題的體認。我的《藝術感覺論》一書對于藝術感覺的結構和功能的認識,對于從物理感覺進入到心理感覺,最后上升為藝術感覺的“選擇”與“建構”過程的認識——這條論證路線肯定暗合著數學邏輯的理路。中學時代的數學思維訓練,最終還是為我的反思性的自我意識,提撕了一道精神的閃光。
人生相逢太匆匆。那天我還來不及跟黃校長談論這些,我想今后一定還會有機會的。我想在內心駐守一種“靜謐的激情”,待我的意識進一步萌醒之時,再將我、他人和人生這些觸碰個人心靈的內容,跟黃校長好好訴說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