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元滄
漫步繁華的上海街頭,觸動鄉思、勾起鄉愁的,是店鋪里的桂圓。我仔細瞧著,唉,說不定哪一顆桂圓上,就沾著家鄉老父老母勞作的汗水和思念兒子的淚花呢!
“月是故鄉明”,不用說,這句話帶著濃重的主觀色彩。然而,“桂圓是莆田的好”,卻是實實在在不摻假……
一條清洌的溪流,它有一個動聽的名字——木蘭溪。溪心有個狹長的小島,叫作園頭村,站在離岸邊不遠的山崗上俯瞰,恰似一只特大的搖籃。遍布小島的果樹,嚴嚴實實地給小島蓋上了一層綠色的錦緞。啊,佳果遍地的故鄉,我深深地思念您。
桂圓的“母親”是龍眼樹。樹上的新鮮果子叫龍眼,采擷下來加工為熟果后才叫桂圓。龍眼,是“龍顏”的諧音,傳說早在唐朝的時候,它就作為貢品壓得貢騎冒汗,贏得龍顏大悅。再說,它那烏黑的內核,確也似龍的眼珠。桂圓,則是月中桂果之喻,因龍眼樹的葉子酷似桂葉,它的花的形狀和顏色也很像桂花,使人聯想到月宮中的丹桂。這就是龍眼、桂圓兩個名稱的由來。
不少上了年歲的人稱桂圓為“智慧果”。記得中學時代,教植物課的老師談到它時,眉飛色舞地說:“同學們,為什么桂圓叫智慧果呢?誰來回答?”他估準學生們答不上,便拖著長音自問自答:“因——為,桂圓里含有豐富的微量元素磷,而磷是開竅益智的……”那抑揚頓挫的語調,至今猶在我耳邊回響。
大都市的人只看到桂圓寧靜地躺在店鋪里,難以相信它還有不平常的經歷,那是風暴洗劫,那是一場抗爭。每年果實累累、壓彎枝頭之際,正是果農提心吊膽、寢食不安之時,臺風的陰影潛入了鄉親們的夢中,威脅著眼看就到手的收成。提早摘吧,個還沒長足,下不得手,再等些天吧,又怕掉地摔破。
夜來風雨聲,果落知多少?天還不亮,父親就提著防風燈出去了。回來總是嘆息:“老天不作美啊,品種樹上結的,最難保住。”
臺風無情地來了,搶摘龍眼!人們跑著,呼喚著。家家搬出了長長的竹梯,大人挑著果籮,小孩提著果籃……我赤著腳,憂傷地抬頭望著樹梢:有流云掠過,還有隨著長梯搖搖晃晃的父親的身影。
采到家里才算是自己的了。這時,又是另一番景象:千家燈火,正忙著把龍眼加工成桂圓。先是把它裝進一只懸掛起來的蜂腰臥式的竹籃里,加入潔凈的細沙,兩頭上下搖動,把皮磨光;接著去掉沙子,投進粉性黃泥,繼續搖動,給它染上顏色;最后,攤在坑上以文火焙烤……歷遭驚險,經過細作,這才成了店鋪里的商品。
桂圓哪,你成了一根無形的經線,把相隔千里之遙的兩地聯結起來。這根線上,有飄忽的鄉思,更有難忘的鄉愁……
1974年,上海火車站熙熙攘攘。我終于認出了我的胞弟,幾度春秋,長得比我高了。他受全家之托來上海探望我——當時的我,無心見江東父老,有整整六年不曾回家了。那天,因為“請假”得不到批準,我來不及進月臺接他。肩上的重擔,把弟弟壓彎了腰。我想象得出,他原想怪我,后來不忍以怨見面,只是說:“哎——哥哥。”他挑來了家鄉的桂圓肉,一來想換點路費,二來也圖點勞動所得。
弟弟給我出了一道難題。我勸說弟弟莫做買賣,就給他籌了路費,送他踏上了南歸的列車。臨走,他執意把帶來的桂圓肉放在我這里,結果都發霉了!
我心里說不出的難過。那是汗水澆出的“智慧果”啊,那是一家人圍坐在昏暗的煤油燈下,一顆一顆地剝下來的呀!上海一別,而立之年的弟弟不幸早逝,留下了妻子幼兒,也在我心靈上留下了無盡的內疚和女媧難補的缺憾。
桂圓,桂圓,你從故鄉來,應知故鄉事。見到你,我仿佛又聽到了臺風中的呼喚,看到了綠色的搖籃,眼前又出現了那搖搖晃晃的父親的身影……
也許,生活就是這樣:有種樹剪枝的辛勞,也有受蔭嘗果的甜蜜;有生離死別的愁緒,也有團聚合歡的溫馨;可能碰上陽光明媚的早晨,也可能遇到風雨如晦的黃昏。于是,才會有所追求。無論怎么樣,一個人只要信念之火不滅,他就不會沉淪,他的腳步就永遠是向前的。
智慧之果長在,生命之樹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