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健民
今年9月29日,中秋。上午福州突然下了幾陣雨,不大也不小,讓人感受到一種特別的儀式感。秋分已過,此時秋風乍起,一葉鏗然。禪宗里有個詞“體露金風”,肌體與自然毫無隔絕,星月雨露帶著一種詩意潛入,一切都顯得“忽若飆塵”,圓融無礙。中秋是時令的一個大格局,含有太多的“魅惑”。再迷人的月色,招來的究竟是一堆影子,還是“先知的誘惑”?
光陰是有腳步的,暑氣開始漸漸褪去。到了中秋,我們還能夠像當年的弘一那樣,看到“花枝春滿,天心月圓”的景象么?那年,弘一在中秋過后就走到了婆娑世界的盡頭,沒入永恒。他說他不過是“去去就來”,結果來了么?沒有。他找到一個超升的宗教境界,輕如一聲嘆息劃過世間,現于殘夢。
每到中秋,我都會想起這些,想到如何在這個嘈雜的世間橫渡生死。這多少顯得有些消極,只好趁著暑熱尚未完全褪盡的時候,倚靠窗前,看遠山如黛,近水如練,這不就是唐人詩句“不雨山常潤,無云水自陰”的意境么?耽于此,便覺得即使人如同一枚豆印,原來也可以獨與天地精神相往返矣。
40余年前的那個中秋夜,我一個人在廈門大學校園一角躑躅,等待心里未圓的一個夢色彩斑斕地返回,那晚的月亮就這樣被我記住了。披著一身月光,我信步踱到一位老師宿舍里,進門就看到因明學教授虞愚手書的一副對聯。虞愚先生的字骨架平穩,卻在筆畫的內里藏著許多曲折變化。老師告訴我,虞愚先生的書法在20世紀40年代就已經很出名了。我不禁肅然起敬。
大學畢業若干年后,我又見到弘一法師的字,尤其是那幅臨終絕筆“悲欣交集”,干枯冷寂,斂盡了人間煙火。人,生而何欣,去有何悲?最終不過是塵埃落定,悲欣交集。記得在一個學術會議上,一位先生評價弘一這幾個字堪稱小祭侄稿,如干裂秋風,我恍恍然有所頓悟。等到人生經歷多了,才想到人應該怎樣活著,才能做到不驕矜,不張狂,就像宋人描繪的那輪明月:“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多少年了,弘一的字一直在告訴我,人要活得自如、自在和自為,并且從容不迫,在隨意之中有幾絲活氣泛出——其實這是相當不容易的。當然,人如果能夠活得奇峭,也是一種活法,猶如書法中若續若斷的枯墨,又像濃云突然掩去了大半個月亮,可是愚笨如我者是注定活不出這等境界的。然而不管怎樣,我喜歡自由自在地活著,并且帶點可能的優雅和幾分趣味。
什么是萬物皆有所歸屬?其實就是一種慧心和識見,林中草地,萬緣萬物皆是菩提。神說:“輕輕放下,就路還家?!苯裢恚说匾苍S有月,也許無月,然而,有月無月,心無圓缺。天心正待月圓,輝映何止萬江!原來以為無月的中秋一定是掃興的,現在看來一切隨緣就好。有位居士在他博士畢業之后,留下一句令我嘆息的話:“白日里,你或許可以忽視燈的重要;而有誰,能夠阻止黑夜的到來?無常迅速,生死事大?;酃獠粏ⅲ我孕陌?!”我琢磨了很久,才有點明白:人生攘攘,塵世嘈嘈,只要無念無相無住,便可直呈直指直證。無論新學如何蘧密,舊學何處淵源,都如“無雨亦瀟瀟”這五個字,總是那樣地剛剛好,正所謂“即心即佛,即心即法”。
人活得精致不精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活得自然。中秋來了,抬頭看看那枚似乎被我們遺忘了的明月,李白就躲在唐朝里,思忖著他的后人對影還會成為幾人?月本無古今,無論陰晴圓缺,我的朋友都是投射在我身上的影子!此時此刻,我不禁要引邵康節的一首詩贈予他們:“天聽寂無音,蒼蒼何處尋。非高亦非遠,都只在人心。”
今日,我不禁想起“忍看”二字:無論月圓月缺,都是天機涵養和有緣的接引。十丈軟紅,哪里不是積福處?大地皆是蒲團,坐看蝶來花開,靜聽云飛風吟,留一泓靜穆,才是最好的憬悟。所以多年來,我表達的一直是同樣的祝福:
九州傾蓋,今塵攬古月;
一葉知秋,靜好在人心。
2023年9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