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志強
張英是福建當代著名古典人物畫家李耕的得意弟子,他從師六載,頗得李耕的真傳。他人生多舛,卻堅持創作,晚年生病期間,福建省領導對省立醫院表示,要不惜代價全力搶救他的生命,還親自扶他上手術臺。福建工藝美術學院教授、散文家林懋義曾有一首《題張英先生羅漢畫并壽六秩》詩,聊表他敬仰之情。現錄下:“張子擅畫佛,下筆孰能匹?智慧出由衷,栩栩呼欲出。彌勒笑聞聲,達摩嶙峋骨。仰天毒龍降,俯首山君慄。文殊何雍容,端坐象背上。普賢意悠然,斜依獅子旁。六十志春秋,風云揮彩筆。寫意見其真,功力見纖悉。華岳仰高山,東風拂桃李。愿祝長眉壽,更得江山助?!绷猪x的詩概括了張英的形象,有呼之欲出之感,其評價也是非常恰切中肯的。
十年風雨人
張英(1920-1984),字千子,號長纓,仙游縣大濟鎮坑北村人,生前系福建省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委員,1980年被聘為福州畫院畫家。張英幼承庭訓,其父張漁翁為當地一名民間畫師,擅壁畫,工雕塑,曾受業于李耕先生,與李耕亦師亦友。小學尚未畢業的張英就隨其父為寺廟作壁畫。20世紀80年代末,在仙游大濟金井武林巖還留有張漁翁、張英父子合作的《林龍江傳說》壁畫。為了提高張英的畫技,18歲那年,張漁翁送他到故友李耕家學畫,先后與黃羲、陳薰成為同學。張英資質聰慧,在家傳基礎上又得名師的點撥,畫技得以迅速提高。在研習畫藝之余,張英還與黃羲、陳薰切磋技藝,閱讀許多詩書畫論,這不僅擴大了他的知識領域,也彌補了他藝術素養的欠缺。
六載的潛心求學,奠定了張英扎實的中國人物畫基礎。為了增長見識,結業后,張英繼續負笈游學,先后在泉州、廈門等地舉辦畫展,得到泉州山水畫家李碩卿、廈門花鳥畫家張人希等人的器重。28歲那年,張英懷著強烈的求知欲望,只身來到名家云集的上海舉辦個人畫展,即席揮毫鬻畫,一時揚名十里洋場。不過,張英談起他初到上海時的情景說,求畫者拿來各種不同質地的宣紙,一次他連續畫了八張,都因不諳紙質而失敗,他只好邊畫邊嘗試,直至繪到第九張時才駕馭了紙張的性能,使自己略感滿意一點,可是那時他已汗流浹背了。在上海期間,張英得到畫家孫雪泥(1889-1965)的肯定,并介紹他加入由周肇祥、金城為會長的中國畫學研究會,有了與海派名家切磋畫技的機會,他的眼界得到開拓。
從上海載譽返閩后,張英便定居福州,從事中國畫、雕塑與脫胎漆器工藝創作。1949年1月,在福州南臺青年會與恩師李耕舉辦他畢生難忘的師生聯展,有人用“名師出高徒”來贊譽他們師生。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張英任福建省人民科學館、博物館美術技術員;同年底,福建省人民科學館撤銷,成立省博物館,張英留任博物館干事。他創作的脫胎人物彩塑《洛神》參加福州市工藝美術展覽榮獲一等獎。1953年,張英與福州脫胎漆器創始人沈紹安的后人沈忠英合作的脫胎漆器《荷葉瓶》《魯班》榮獲福建省第二屆工藝美術展覽特等獎。張英還發明了一種以手推漆技法,即用手掌在磨漆畫上打磨推光,從而使漆面更加光滑如鏡,因而被譽為“掌上之藝術”。其學生、磨漆家林光旭(仙游人)十分推崇他這門獨技。由此可見張英在脫胎漆器方面所取得的成就。
1957年4月,張英被調到福州市特種工藝管理局任設計室技術員。這時,他創作的國畫《荔枝大熟》入選了全國畫展獲金獎。1958年1月,張英被下放到福州市工藝美術瓷廠任技術員。一年后,他又滿懷熱情與泉州籍漆器設計師、畫家李碩卿一起把恩師李耕創作的《松青鶴白東方紅》《松鶴遐齡》作品制作為脫胎漆畫屏風,懸掛在北京人民大會堂福建廳正中央(現懸掛在一樓貴賓廳南北兩側壁上)。
1961年,張英調任福州市工藝美術研究所設計員,還兼任福州市工藝美術學校教師,教授人物畫和山水畫技法。1964年4月,張英被調到福州市第一脫胎廠任設計員,為工廠創作了大量人物畫作品。有一段時間,他的創作活動暫停。1978年10月后,他開始恢復創作活動。張英曾篆刻了一枚“十年風雨人”印章,也以“面如滿月坐如山,微笑婆娑心自閑。破顏應是拈花悟,喜看天上換人間。”題他所繪的《彌勒佛圖》。
之后,張英多次赴京、滬、蘇、杭參觀訪問和寫生創作,北京故宮、榮寶齋和上海朵云軒的古今名作激發了他的創作熱情,其作品內涵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1978年,張英的《宋慈》《三仙醉酒》作品,參加福建省美術展覽,榮獲創作獎。1981年底,張英創作的《李白醉酒》《懷素書蕉》《彌勒佛》《觀音》等作品參加在香港舉辦的首屆福建美術展覽。1982年,張英創作的27幅古典人物畫,作為禮品,以福建省人民政府的名義贈送給日本橫濱與福州締結友好城市代表團。1983年,張英攜帶一百余幅作品在香港集古齋展出,新加坡著名書法家潘受為畫展題字。張英也成為改革開放以來福建省首位在香港舉辦畫展的畫家,畫展獲得極大成功。同年,張英在新加坡舉辦了個人畫展,又獲好評。新加坡連續三年為張英出版作品掛歷,《南洋商報》等多家報刊連續發表評論文章,盛贊張英是中國當代的“神佛畫家”。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福建電視臺相繼作了全程介紹。
1984年9月,張英不幸患胃癌,醫治無效,英年早逝,享年64歲。
直追師心
張英的古典人物畫創作與其師李耕一樣主要走民間美術和文人畫結合的路子,因而雅俗共賞,或俗多于雅,蘊含著濃郁的鄉土氣息。張英既擅長古典人物畫創作,又善于雕塑,1982年,他為福州鼓山涌泉寺泥塑一尊身披紅色甲胄、手持琵琶的一丈六尺高金剛——東方持國天王,其形象十分威武,為觀眾所激賞。凡此等等,足可顯示張英雕塑的卓越成就。
張英的古典人物畫作品大多取材于歷史故事和道釋人物等,如《蘇武牧羊》《羲之籠鵝》《西施浣紗》《木蘭從軍》《岳母刺字》《風塵三俠》等,尤以《彌勒佛》《觀音菩薩圖》《十八羅漢》《天官賜?!贰栋讼蛇^海》《劉海戲蟾》等作品為佳,寓有濃厚的生活氣息。張英在繼承李耕“奇拙”的基礎上,兼收并蓄黃羲古典人物畫的清逸畫風,再結合自己的生活和創作實踐,形成清新淳雅的風格。張英善于發揮李耕工寫結合的筆法,線條簡潔有力,人物衣襟的下擺循環往復,一筆而就,給人以風吹云動之感。其人物造型雖然講究解剖的準確和透視的自然,但透出筆簡意賅的寫意。這種寫實和寫意的結合,使張英筆下的古典人物畫形象雅俗共賞。如《觀音大士圖》,張英以中鋒用筆刻畫她的臉部,身姿端莊嫻雅,眼中充滿慈愛之情,渾身上下極有韻致。
張英上虛下實、以人應景的作品構圖,有時為了突出人物形象,或不畫背景,或以虛襯實,任憑讀者作自由的想象。如需設景者則圍繞主題發揮,主次分明,有咫尺千里之勢。如張英的《十八學士登瀛州》作品,描繪的是唐太宗長安文學館的一派繁華景象,他以撫琴、弈棋、書字、賞畫、垂釣、投壺、談禪等為主線貫穿整個畫面;景物中融入了他得心應手的山水畫構圖,滿目春和景明,分明有世外桃源之感。張英在有限的畫面上,營造出與恩師李耕不同的園林風光,樓亭館閣、假山峻嶺、茂林修竹、祥云映帶等景觀,令人流連忘返。
張英以獨辟蹊徑的勇氣進行藝術創作,特別是他的晚年,作品筆調閑逸,色彩清新儒雅,富有濃情逸致的風骨。新加坡作家協會主席周穎南曾收藏了不少張英的佳作,他贊賞張英的畫法上承癭瓢(黃慎,字癭瓢),在李耕的基礎上貴有己意,不落前人窠臼。張英的《彌勒佛圖》,其彌勒形象酷似張英晚年的形象,一副心寬體胖、笑容可掬的舉止,令人一見心生歡喜。張英用折蘆描的筆法,寥寥幾筆,就把彌勒形象栩栩如生地勾勒出來,給人以歡快愉悅之感。福建師范大學俞元桂教授不僅有幸得到一幅李耕的《彌勒佛圖》,還得到了一幅張英的《彌勒佛圖》,兩相比較,俞元桂大加贊譽,說:“張英所畫,形象直追恩師李耕,筆墨簡練、線條輕快,彌勒笑容可掬,微帶調侃神態,又有出世情懷?!绷猪x也高興地說他得到了一幅張英的逸筆《達摩圖》,該作畫于1981年秋,其時,張英正準備赴港展覽,先在福州于山福州畫院預展。預展前一天晚飯后,萬事皆諧,張英心情輕松,便利用一張余紙,應林懋義之邀一揮而就。這幅畫和題款,信筆隨心,為無意中之佳作。這幅畫不僅令林懋義十分滿意,而且海派畫家黃昌中也認為是張英古典人物畫中最好的作品之一。
張英也是山水畫的能手。因為人物畫創作與單純的山水畫創作不同,其人物的意境往往有山水等景物。五代兩宋的山水畫家如荊浩、關仝、董源、范寬、郭熙、馬遠、夏圭等,都是將人物與山水互為襯托,所以人物畫家繪制山水畫,比山水畫家更能駕輕就熟。張英的山水畫與李耕不同,李耕多繪些家鄉的名山勝水,如《仙游四大景》《東圳水庫》等,張英不僅創作了《仙游四大景》等山水畫,還別出心裁創作了《閩江風光》《武夷之春》等佳作。張英的《閩江風光》系列借福州“三山兩塔一條江”的人文景觀和自然景觀,熱情謳歌了閩江兩岸的山山水水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所發生的天翻地覆之變化。張英的《武夷之春》系列集中呈現了武夷山的玉女峰、大王峰、九曲溪等風貌。張英的山水畫雖然傳承了其師李耕的斧劈皴和樹木畫法,但又兼收并蓄了傳統之長,形成了他自己獨特的風格特征。所以其《閩江風光》《武夷之春》系列作品的題意都極富詩情畫意,此后《武夷之春》《閩江風光》還成為福建美術創作的母題。諸如泉州籍畫家李碩卿便創作了《武夷風光》《武夷春光》等作品;張英的同鄉、福州大學廈門工藝美術學院院長楊夏林也寫生創作了許多武夷山水的作品。
李耕的弟子中能自己題詩者可謂寥寥無幾,張英會自作題畫詩,因而顯得更為難能可貴。張英題其《嫦娥奔月圖》曰:“人間傳喜訊,歌舞出廣寒?!本褪撬嬀澈托木车膶懻?。
畫里用印為中國畫必不可少的形式。李耕弟子中,只有黃羲和張英會篆刻印章。但是,張英的畫里用印,大都出自己手。如“千子”字章、“張英之印”名章、“風雨十年人”閑章等,十分疏朗大氣??梢姀堄⒍嗖湃缢埂?/span>
1983年,張英百幅作品在香港售出,他將所售的畫款全部捐獻給福建省兒童基金會,救治了一大批患兒,深為社會各界所稱道。張英和許多汲汲于名利者相比,更見其赤子之心。有其師必有其徒,而這一切應受李耕先生人格魅力的影響,因為李耕先生生前也多次把作品捐贈給中央文史研究館、福建省文史研究館、仙游縣人民政府。
余論
張英的古典人物畫作品,不能說沒有一點挑剔之處,他應該在李耕四大弟子黃羲、陳薰、周秀廷、孫仁英之后。在藝術上,張英的可貴之處是他將其師李耕的作品《松青鶴白東方紅》轉換為漆器屏風。張英雖然創作了一系列中國古典人物畫作品,但是其《閩江風光》《武夷之春》等山水畫,卻受人激賞,以至李碩卿、楊夏林等人也受其啟迪,喜畫武夷山水。張英晚年被聘為福州畫院畫家,在福州畫院創辦的初期,可謂高手如林,如院長鄭乃珖、書法家沈覲壽、全國著名甲骨文專家潘主蘭、畫菊大家林暖蘇等。所有這一切,足見張英的藝術魄力和擔當。張英的藝術之所以能達到這樣的高度,是他努力的結果,也是他用生命換來的。
在李耕的弟子中,張英與黃羲、陳薰被人稱為“李門三杰”。遺憾的是張英辭世以來,其藝術成就一直沒有引起學界的足夠重視,原因是他至今沒有畫集傳世,更因他辭世日久,其昔日的輝煌逐漸淡出年輕觀眾的視線。這對一個矢志于藝術探索的畫家來說實為一件憾事。但是張英之幸是,作家周穎南、俞元桂和林懋義均十分喜愛和極力推崇其藝術,可見他們慧眼之獨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