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祖厚
南洋平原上長大的孩子,抓過吃過南洋平原上的魚,好像魚就在血管里流淌著。即使半個多世紀之后,他們也依然是南洋平原的孩子,永遠長不大。
陽春二月,南洋平原上春草青青,吹面不寒楊柳風。金黃色的麥浪翻滾,等待收割;蠶豆莢由綠轉黑,即將采摘。麥畦和蠶豆畦間的水,通過河岸上的圳滸與河水相通著。一場春雨過后,河里的水漲滿了,洋溢著春的氣息,又是一年魚類的繁殖季節。春機春情激勵著鯉魚鰱魚們,它們從河里沿著圳滸逆流游進田里畦間產卵,鄉人們稱之為“鯉魚上田”。連續幾天上午,人們都會聽到鄰居幾個二三十歲的小伙子在興高采烈地談論著昨夜到田里抓魚的戰績。
那時我才十一二歲,又不擅長抓魚,只有羨慕的份。幾天之后,有一些麥田收割了,翻耕成水田了。我到田里去觀看還在繼續上演的“鯉魚上田”,水田里白茫茫一片,水中不時有“潑啦啦”的響聲,定睛一看,是一條好大的魚在水中竄行,留下軌跡和水花。我趕緊跳進水里去抓,但鯉魚早已不知所蹤,這個時節真是那些捕魚圣手的天下。
每年這個時候,我大哥都會帶我們“放咚”捕小魚。必須是在水田里的水與河水有落差時,用一根約70公分長的竹管,把竹節打通,圳滸出口處筑個土壩,把竹管安裝在土壩里,水田里的水經圳滸由竹管導引到河里,在河里竹管出水口的下方用黏土筑起一道小壩頭,壩頭里是一個小魚窩,放一點水和一點水草。竹管里的水流出去,沖擊河水發出咚咚之聲,引誘魚們游過來。在這個產卵的季節,鯽魚和其他的小魚受到水的沖擊就會紛紛往上跳,結果就會掉落到小魚窩里。那個時代魚比較多,一天也能夠捕到一兩公斤小魚,一家人幾天不用買菜了。
到了農歷四五月份,每天天剛亮時,華東村幾只破船就會來到我老家門口的河面上,使用一種叫大罾的捕魚竹器,就是把一張大漁網的四個角落掛到兩根四五米長且彎曲的十字交叉竹子頂端上,捕魚人用一個類似杠桿的裝置,把大罾漁網咿咿呀呀地放到河水里,靜靜等待十幾分鐘,然后用整個人的重量壓在杠桿的一端,又咿咿呀呀地把大罾往上絞起來,整個過程在莆田話里叫“拔大罾”。我一位初中同學的老爸就是拔大罾的,說幾十米寬的河面需要好多只船圍捕才行。當時,我老家門口的河有約十米寬,剛好夠一條船拔大罾,所以我經常在早上聽到咿咿呀呀的拔大罾的聲音。我經常到河邊觀看拔大罾的過程,遐想著原始魚耕生活的美,那真是一種幸運。
每次都會有各種大大小小的魚被兜進大罾的漁網里。捕魚人用一把長柄小網兜把魚從大漁網里取出來。捕到特別多的是一種薄薄的七八公分到十幾公分長的白色小魚。這種魚的叫法,莆田方言發音與現在莆田話說“市話”兩個字的發音完全相同。經過一番的請教以及百度搜索,才知道了這種魚叫鱭魚,也叫鳳尾魚,大海是它們的老家,四五月間游進咸水和淡水交界水域產卵。過去長江口特別多,據史書記載,因為臣下招待朱元璋,朱皇帝發現這種魚味道鮮美,命令當地年年進貢給皇家享用。此進貢一直持續到明朝滅亡。莆田南洋平原河里能夠捕到的“市話”魚,比百度照片里的鳳尾魚魚體更薄,也許是其中的一個小品種。我初中同學特地找家人求證了,說當時政府還向捕魚人收購這種魚,收購時記錄單里寫的就是鳳尾魚。
老家的人們常直接在家門口向船上捕魚人購買,一公斤鱭魚的價格為兩三角錢,不少家庭勉強還能夠買得起。鱭魚體內的魚骨細小而多,烹調時都用烘焙或油炸,或加面粉油炸到焦黃、酥脆,魚肉魚骨一起吃。我母親總是把“市話”魚洗凈放在太陽底下曝曬到半干程度,然后放在鍋中,加點油鹽,慢火炒熟。這樣既保持鱭魚新鮮的味道,又可以把肉骨通吃,而且有油炸過的魚香味。現在回想那種魚香味,仍令人口水直流。可是南洋平原的河里,已經看不到這種“市話”魚了。
一種叫鱸鰻的魚也在咸水和淡水交界處生活。20世紀50年代,我二舅和三舅就經常在當時的林墩水閘口內拔大罾。小時候,有一回早上剛醒過來,我看到二舅送來了十條左右的鱸鰻,共有兩三公斤重。他還說頭天晚上他和三舅捕到一條有扁擔那么長的鱸鰻,怕漁網被鱸鰻撕壞,就把大罾都收起來卸掉,到岸上才把鱸鰻制服了,稱了一下,11公斤重。天亮時賣給了魚販子,賣了60多元,那是一大筆錢呢。從那以后,二舅又好幾次送鱸鰻到我們家。小時候,能夠吃到這么貴重的魚,真是好福氣。
大暑節氣,南洋平原上早稻收割完了。我叔父是生產隊里的耕牛員。插秧之前,他先是用裝著鐵柵欄齒的牛拉耙給翻耕的水田做粗平整,然后使用一種楊桃狀的約四米長叫“六達”的牛拉農具再次平整田地(之后還要使用“田幫”做最后的壓實平整),這時叔父總是叫他兒子跟在后面撿拾小魚,莆田話叫“魚仔”。有一天,叔父叫我提一個小水桶跟在“六達”后面撿小魚。大約跟了兩個小時,竟然撿到了很多小魚,滿滿的一小桶,我高興極了。其中還有好幾條小魚,身上有彩虹似的橫條紋,人們稱之為“歡喜姑”,與現在寵物魚市場上的麗麗魚非常相似。
入秋后,男孩子們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戽魚仔”。把大圳滸里的水戽干,魚們就束手就擒了,可以抓到不少小鯽魚和普通小魚,碰到鯰魚(俗名“土勒”)就得小心翼翼,防止被鯰魚腮邊的兩個硬鰭打傷流血,當然免不了經常會遭遇水蛇。“戽魚仔”的最后一道工序是刨泥鰍。水戽干了,泥鰍全都鉆到爛泥里去了,一點一點把爛泥刨開,泥鰍就無處可藏了。
圳滸深,兩邊長滿了青草,“戽魚仔”時孩子們常常都是脫掉衣服,只穿著短褲,踩在爛泥里,往往是只有胸部以上露出來,彎腰下去整個身子都沒入青草和爛泥中。這樣的地方“蚊蛄”又多,我又特怕“蚊蛄”叮,身上被“蚊蛄”叮的地方不計其數,腫起一個個紅疙瘩,奇癢無比。總是不得不用沾滿爛泥的手去抓癢癢,越抓越癢,結果頭發里,臉上,全身到處都沾上爛泥,一副泥人的可笑樣子。抓到的魚多也好,少也好,都無所謂,“戽魚仔”總是讓人投入到忘我的境界。
如今,在河里抓到的魚,煮熟之后,也失去了原來的那種味道。南洋平原的魚,似乎只與夢和記憶相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