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平
喜歡那幅“云水扁舟圖”,山水間云霧彌漫,遠天的淡淡霓虹倒映水中,意象迷幻;更有一葉扁舟悠悠搖向蒼茫云水,搖向人生的灑脫與逍遙。
歲月無恙,山河多情。那葉扁舟,便是全圖的靈魂,令山川云水皆活。暗里思忖,在人生的河流上,總有不少扁舟,它們形狀各異,功用不同,意象有別,都如生活之河的底象印在心里,心血來潮時用思緒沖洗出來,便是一場場際遇、一幀幀童話。
扁舟駛向回憶,回憶真是奇妙,它活于過去,存于現在,還可能影響未來。記得小時候,家鄉荔城小河上浮行著一種竹筏,筏上總有一個撐篙的戴笠漁翁和兩只魚簍,更有幾只魚鷹立于筏頭探頭探腦注視水中動靜,那便是以捕魚為生計的討魚舟了。清晨薄暮,笑傲江湖的漁舟穿行于水霧,印象朦朧而又傳統。而漁夫“一蓑煙雨任平生”的勞作與大自然的饋贈經由扁舟和合,交融著生活的辛勞和生命的泰然。
金色年華,在荔林夾岸的南北洋河網還有采荔舟。小河畔荔枝樹夾岸羅列,總有大半幅樹冠伸向水面,把小河都擠綠擠窄了。盛夏荔紅時節,就有采荔舟停駐河邊,從小船艙里豎起竹梯,搖搖晃晃地架于荔叢中,采荔人自船梯攀上樹叢,去采摘那一串串紅瑪瑙,用果簍吊下后便一筐筐裝船,晃晃蕩蕩搖向果市,成為荔林水鄉的經典圖景。從河岸遠遠看去,這種采荔舟仿佛搖向唐詩宋詞,搖向古典文化的夢境。
而十多年前云游人間天堂蘇杭,在西溪的鄉間看到一大片蓮花蕩,輕風吹過,綻放的蓮花族群隨風擺動,就像參加蓮花大會般微笑點頭,搖曳著一品江南的絕代風華。恰于此時,有一葉采蓮舟搖進了蓮花蕩,采蓮女的笑臉與蓮花相映紅,好一幅如詩如畫的采蓮圖。那是江南真正的風雅,令人想起了周敦頤那“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愛蓮說》,想起了西湖曲院風起時的“荷花舞”,想起了釋迦的拈花、迦葉的微笑。
討漁舟、采荔舟、蓮花舟……既是勤勞也是自在,既是生活也是藝術,關鍵在于如何去體悟,怎樣去品味。人生際遇不同,所處環境不同,欣賞視角便不同,感受自然也千差萬別。生活的柴米油鹽雖然不可或缺,而在物質基礎之外,還有人生的更高需求,那便是超脫于物質之上的精神享受了。不管是琴聲花語還是畫韻書香,人類藝術的落點總是心靈愉悅,可謂美麗是神圣,美好是宗教,對人生美麗和人間美好的向往,對寒江獨釣和漁舟唱晚的領悟,那是更高層次的生活了。
前幾年,工藝界友人贈我一方留青竹刻,煮熟的橙黃雕板上山水清奇,古松參天,松蔭溪面一葉扁舟悠然而過,瞧,舟上坐著一位自在悠游的高士,還立著一只白鶴呢,立起了盎然情趣!我特地為之取名“溪山放鶴”,以此為題作文記之,稱之“古代高士的溪山,釋放性靈的仙鶴”。而那葉扁舟,顯然是從紅塵搖到了世外,從煩囂人間搖進了清麗仙境,搖進了精神的高處——靈魂。
云水,朦朧了精神的天地;扁舟,承載著幽雅的情趣,搖進靈性的瑤池。不管是在生活中還是在想象里,也不管是在春風得意時還是在西風蕭瑟中,云水、扁舟總能攪動古典文化的一圈圈漣漪。以盛唐詩仙李太白來說,就有“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自得,也留下“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的落寞,最終在舟中喝得酩酊大醉,浪漫地跳入水中捉月而溺。但我寧愿相信,詩仙是搭乘月亮船搖進銀河,去了瓊樓玉宇,與嫦娥白兔相會去了。放開來想,古代那些逍遙于云海的神仙故事,不也都代表著人類的憧憬和夢想嗎?
在生活的汴河上,每個人都是一葉扁舟,你可以操舟劃向東都汴梁,流連忘返歌樓舞榭,或在朱門宮闕前探頭探腦;也可在明爭暗斗中幡然大悟,掉頭劃向蒼茫云水,在江湖上自在優游。那在冬夜拏一小舟獨往湖心亭看雪的張岱,那毅然拋卻人生騰達攜西施泛舟于五湖的范蠡,駕馭的正是一種不為功名羈鎖,不為世俗拘牽,放浪江湖優游性海的人格精神。
顯然,這幅“云水扁舟圖”蘊含的信息量太多,它是搖向平野風煙,搖向山水歲月,還是搖向海上心情,搖向天人性靈,只有操舟人自知。秋江白鷺沙鷗,滄海煙波釣叟,道家認為生活的真諦是逍遙自在,于是倡導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追求超然于物外的精神自由;而崇尚潔身自好的“隱士”高風,亦是對道的一種闡釋。當然,入世出世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寄身扁舟,搖向“去假存真”的人生態度,擁抱“超脫塵俗”的曠達精神。
再說一句,真的喜歡那幅“云水扁舟圖”,扁舟所向云水浩渺,那是應一個遙遠的召喚,去作一種精神的遠航。但可以肯定,一些浪漫美好的事情將會發生,云水一葉,馳騁湖海,意態縱橫,性靈飄飛,操舟人可以窺見人生所能達到的絕妙境界,去攀登無限風光的心靈高原,甚至還能觸摸神秘玄奧的天機天道,與日月星辰和光同塵。
呵呵,但愿我的扁舟,也能在生活的汴河上打個優美的弧形,掉頭劃出簇簇擁擁的《清明上河圖》,搖進浪漫云水,搖向生命的闊海、靈魂的天河,搖進亙古久遠的浩瀚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