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谷忠
我曾在福州三坊七巷中的黃巷居住過十多年。
說來愧疚,那還是20世紀70年代末,已在《福建文學》工作了好幾年的我,居然對這條巷子的歷史一無所知。有一次,在著名作家郭風家里交談,偶然提及編輯們共同居住的黃巷,我才從郭風嘴里驚訝地得知,黃巷原來是一條極富文化底蘊的巷子。歷史上,還因“雙黃交臂、文武相安”的故事而名聲在外——說的是唐末起義軍首領黃巢攻城拔寨,經過此巷,得知是讀書人居住的地方,竟熄炬噤聲而過,秋毫無犯,傳為佳話。后來,這個巷子也因此被認為運交華蓋,宜室宜家,居者日眾,聲名日隆,碩彥間出,名宦咸集;單說清一代,就有知府林文英、榜眼林枝春、巡撫李馥、梁章鉅、郭伯蔭,進士陳壽祺等輩。兩宋及元明時期,此地黃姓名人頗多,還在不同時期羈留過北方游牧部落的毛、薩、葛氏移民,以及東南亞島國的番客。善待兄弟族群的兼容胸懷,由此可見一斑。這讓許多外地人自然聯想到福州的老榕樹,三分雍容,七分自信,一種與生俱來的海涵氣度。
記得,當時郭風還告訴我:“莆田黃氏始祖黃岸,在涵江有一居住地,也取名黃巷,你知道么?”我一聽,頓時怔住了。搜盡枯腸,才猛然想到少年時去過離我家不過三里遠的一個叫做黃霞村的地方游玩過。青年初期,我為了討生計常常往還于老家梧塘與涵江,途中必經黃霞村外圍那條公路,俗稱“黃巷坡”。不曾想到,到了福州,住進黃巷,地名聽著耳熟,卻從未去細究,更沒去鉆一次故紙堆了解一下。從此,什么叫“孤陋寡聞”,我算是有了一次徹底的認知。從此,福州的黃巷、涵江的黃巷,便深深疊印在我的腦海里了。
遺憾的是,這多年,因專題寫作,我幾乎跑遍了莆田諸多地方,依然只是與涵江的黃巷擦肩而過。
2023年3月,我終于獲得一次專門采訪涵江黃巷的機會,這使我如好酒的飲者偶得一捧瓊漿,未飲已覺得口中甘冽,周身一下興奮了起來。
那天,在幾個新朋舊友引導下,我們一早就出發了。頭頂的天,純正地藍,金色的陽光,靜靜地灑在公路、山坡、樹林和村落。行走中,時有春風蕩漾,清新的空氣里到處洋溢著花草的芬芳。這里,正是我少年時到處瘋玩偶然撞進的一個地方。半個多世紀倏忽而過,如今有機會再次走進,恍惚如夢,卻讓我滋生出一份特別的驚喜、親切和溫暖。
來到黃霞村中,公路上疏落的汽車聲已悄然遠去,一股熟悉的散發著泥土清香的氣息,不知不覺中已爬上心頭,似玉蘭花之淡雅、如野菊花之飄然,輕輕滑過肌膚,無從捕捉的卻都是少年不經意留下的幻影,諸如古祠堂、古樹、光溜溜的石板路……我不禁深深地吸了口氣,暗暗在心里喊著:久違的黃巷哦,我終于來了……這時,陪同我的老黃、老莊、老李等人分別告訴我,這兒就是涵江黃巷山,原名延福山,山由村得名,村落名叫黃巷,人稱古文化村;又說,這腳下的土地,葳蕤的草木,幾乎都蘊含著千百年血肉靈動的故事,提取出來,都將成為鮮為人知的傳奇哩。
說話間,一行人首先來到黃岡祠,這是紀念黃岸的祠堂。門樓為四柱三樓的花崗巖閣樓式,正面闊三間,二進,門廳與正廳以天井相隔。因天井寬大,正廳又是敞口廳,祠內顯得明亮舒展。祠內梁楣上金匾耀眼,立柱楹聯豐富。正廳的神龕上,懸掛著自唐至明黃氏列祖列代中功成名就的歷史人物畫像。有入莆始祖黃岸、“閩中文章初祖”黃滔、儒學名家黃璞、宰輔黃鏞、狀元黃公度、方志學家黃仲昭、良臣黃鞏等。幾案上還有兩座髹金坐像,是唐代高僧妙應祖師和本寂禪師。可以說,人到這里,一下會感覺歷史未曾走遠,心里也會涌動許多溫暖的詞匯,善與誠、道與德、賢與能、敬與慈……從而領略到黃巷獨特的文化魅力。再看祠堂外,有石馬、石羊并列,安詳樸實,活靈活現……碑墻上,嵌著十多塊自唐代以降的歷代碑碣,這是黃巷歷史的真實記載。我不禁想到,有著悠長歷史的這一切,如今已定格在新時代的背景里,顯得凝重又鮮活。在這里,黃氏祖先留下或隱含的故事,每一個聽上去都幽深而遼遠,令人所思所感,都意味深長。就說埕前那一口幽深的千年古井,據傳為由當年精于地理的妙應禪師親手勘定形勢所開鑿。我俯身探看,仍見水光清冽,不免想到,當年頑劣的我是否也在井口照影過,留下我幾許眸光?
記憶清晰的是黃巷那條光溜溜的石板道,蜿蜒曲折,長約一華里,是古代福州至興化府的古驛道。當我急切地與陪同的人來到那里時,發現已變成一條水泥路。我走著,只能想象那些唐磚宋瓦,明碣清匾,正穿過歷史的煙云迎面而來。難得的是,滄桑過后,這里古風依舊,古韻猶存,令人處處流連。這時,老黃又介紹說,黃霞村的來歷,可以回溯到唐朝末年,時任桂州刺史的黃岸辭官歸閩,由南越海道經此,為避風浪而登陸。據記載,數日過后,黃岸見這里的延福山林木稻秧,綠浪推擁,“遂定居此”,并把福州祖地“黃巷”,作為這里的地名。從此,黃岸成為黃氏入莆始祖。之后,莆田裔孫遍及世界或商貿墾殖,宋、元時期,特別是明、清以來,向外播遷日益增多。經查證:后裔廣播于閩、臺、江、浙、兩廣、兩湖、贛、皖、云、貴、川、陜、齊、魯、幽、燕之地和國外東南亞的菲律賓、印尼、馬來西亞、新加坡、泰國、文萊、越南、緬甸、老撾、柬埔寨等主要地區,以及世界各地,擁有500多萬之眾。“莆陽黃”也成為世界江夏莆陽黃氏之簡稱,又稱莆田黃、興化黃,自唐迄清內外素有“十狀元十宰相”“六會元三榜眼三探花”和“四尚書四貢元廿三解元五百進士千名舉人”之美稱,為中華東南黃氏望族。難怪許多人都贊頌黃岸,說他如樟樹參天,冠狀如傘,枝繁葉茂,生生不息,蔭庇后生,福澤學子,揖樟而讀。正所謂:“千年神樟生生不息根土為本,百代學子薪火相傳勤學是源。”
資料記載,黃氏始祖黃岸(674-756)字宗極號魁杰,入閩始祖黃元方字彥豐嫡系十一世孫。黃帝一百零一世孫。唐圣歷戌戊年以才德兼全科登進士,官歷翰林史館學士、徐州牧、升廣西桂州刺史。自福唐候官(今福州)黃巷遷入莆陽縣延壽里國歡院(今黃霞村)黃巷,為入莆黃巷開基祖。黃岸子孫傳至第五世,唐代黃巷出了大學者、名儒黃璞。黃璞,字德溫,號霧居子,少時善詩,名重一時,藩鎮間皆傳頌之。黃璞舉進士后,于唐乾寧初年,官崇文閣校書郎。皆子四人同為館職,世稱“一門五學士”。
有意思的是,我在涵江黃巷也聽到“雙黃交臂、文武相安”的故事:當年黃巢起義,帶軍經過涵江黃巷,晚間路過黃璞家門口時,看見有人點燈讀書,這位沖天大將軍竟禮遇有加,命令軍士“滅炬弗過”,并在石碑上寫下“讀書林”三個字。兩個黃巷,相距百里,同一故事,誰來厘清,那就由黃氏后人們去定奪吧。
默想中來到黃璞故居,但見面闊五間,三進,大門外一對明代抱石,刻有“猊貅”圖案,刻工精巧。兩邊門門楣上各嵌一塊石額,分別用楷書刻上“霧居”“歸隱”,字跡清秀,石色發黃,應是當年建房時的原物。故居內雕梁畫棟,氣勢恢宏,金柱下段用榫卯接上一節,考古專家認為這是抗震結構,在古建筑中有其獨特價值。故居歷代均有重修,現存基本為明代建筑,清代重修。1987年6月,列為區級文物保護單位。還應提到的是黃鞏祠堂,系明代建筑。在黃岡祠碑墻上有明嘉靖四年(1525)立的《諭祭黃鞏碑》和黃鞏書《黃師憲墓碑》及《通禮》石額,這些都是少有的文物。
除此,在黃巷村北面有一座國歡寺不能繞過。唐名僧妙應禪師和他的俗家胞弟本寂禪師二兄弟都出家后,于其雙親墓西側的舊居建庵奉佛,初名延福院,為囊山慈壽寺的屬院。后梁開平元年(907),奏請賜額,適閩王王審知以孫王昶出生,因名國歡寺。明末清初,國歡寺住持超元(字道者,為雪峰亙信禪師弟子),于永歷四年(1650)東渡日本,住持長崎崇福寺,傳“盤桂派”。今長崎、東京等寺法裔達數千人。回國后于清康熙元年(1662)圓寂于國歡寺,有《南山道者禪師語錄》行世,是莆田僧人出國傳教的第一人。
國歡寺坐落在松林掩映的國歡坡上,主殿重檐歇山式,抬梁結構,金柱高大,飛檐斗拱,古樸典雅。現有建筑系明代萬歷四十年(1612)黃起龍重建,曾奏請朝廷頒賜藏經。清康熙八年(1669)又重修。其建筑群基本保存完整,現被列為涵江區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離國歡寺不遠處便是黃岸古墓,坐落在黃巷公路旁邊,現掩映在成蔭綠樹之下,保存完好。墓地占地七畝,有三重墓埕,鳳形墓丘,依唐制,墓碑在墓丘之后,上刻“入莆始祖唐進士桂州刺史開國公謚忠義黃公墓”,為市級文物保護單位。
值得添一筆的是,來涵江黃巷村的人,都會不忘去探看這里富有傳奇色彩的綠砂荔枝樹。人稱綠砂荔枝是黃巷村的一件活文物。明弘治《興化府志》記載,綠砂荔枝是宋蔡襄《荔枝譜》中所述名為“火山”的品種,明代曾被列為貢品。這是因為,綠砂荔枝早熟,梗如枇杷,殼淡綠色帶些微紅,果實落地不粘沙。可惜綠砂荔枝歷經滄桑五個世紀之余,僅此獨棵,是一個珍貴的活標本。令人拍案稱奇的是,此樹2000年時突然枯死,卻于2004年初春又在根部吐出新芽,重現生機,真是奇觀。
無疑,這個世上有福州和涵江同宗同源的兩個黃巷,福州的黃巷已名聲在外,涵江的黃巷也在重點景區打造中漸露頭角。細想,兩個黃巷原本就是連理枝;或許,它們也是比翼鳥。但愿有朝一日,它們成為世上游人心中閃爍的雙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