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微漾
更早的時候,興化平原尚未完全成形,潮汐一度漫延至木蘭陂下,莆田港、白湖港、寧海港相繼浮現,默默行使各自使命;如今,在滄桑巨變過后,它們更像是歸隱的高士,揮揮衣袖,拂去前世的云彩。盡管如此,歲月留下的蛛絲馬跡,仍可供我們穿越現代化的科技刷新,去窺探彼時簡單淳樸卻充滿激情的海上繁華。矗立在由三灣拼接而成的漫長海岸線上的五座古航標塔,便是昔日莆陽海域千帆競渡百舸爭流的重要見證。它們當中,有建于五代至宋期間的楓亭天中萬壽塔與港里石塔,也有明朝流傳至今的鰲山雁陣塔、東吳石塔及汀江塔仔塔。自然界的海風侵蝕與地震摧殘,人世間的朝代更迭及生死悲歡,都不曾撼動它們對腳下土壤的守候,一堆土石,就這樣在數百年如一日的堅貞里獲得了靈性。它們身上的故事,來自于一代代沿海人民的精神仰望與寄托,它們必然知曉,每當夜里從塔間發出的點點光芒,承載的皆是千家萬戶對海洋、對遠方和對生活的無限迷戀與遐思。
萬歷年間,在三一教主林龍江的囑托下,其弟子陳紳和林玉峰憑借著朱有開的捐資贊助,于北高鎮汀江村近海的赤嶼上修建了一座五層四面的石塔——塔仔塔。以當時的技術條件,在內陸構筑高層建筑已屬不易,更何況要先將石料運往荒無人煙的孤島再逐層壘砌。然而,就在周邊居民的鼎力相助下,這項工程僅用了半年左右就圓滿告竣,不可不謂是一個奇跡。四百多年后的1999年,依然是在汀江村,當地居民以祖先流傳下來的精衛填海的志向與勇氣,花了十四年時間,將一條長約660米、寬約4米的水泥公路修到了另一座近海島嶼——青嶼。這條神奇的海上公路僅在每日退潮時才浮出海面,可供行人及大型機動車通過,等到漲潮時又盡數沒入海中,如今已成一道獨特的風景。前后呼應之間,折射出莆陽海絲人善良、堅韌的群體背影。
莆田人從事海上貿易,最早可追溯至唐宋,據《重刊興化府志》載,他們“終年勤動,不敢休息”,因足跡之遠、范圍之廣而被賦名“興化幫”,并配以“無莆不成市,無興不成鎮”的殊譽。在相鄰的地級市福州,至今仍有不少關于莆陽商幫的遺跡,舊時聞名遐邇的陽岐港,曾一度被稱為“興化道”或“化船道”。到了晚清,福州作為“五口通商口岸”之一,一時間商賈云集,吸引了全省各地商幫來此逐鹿,分享“百貨隨潮船入市,萬家沽酒戶垂簾”的商貿紅利。位于臺江區與倉山區交界處的上下杭,因臨近市中心且航運發達,引起了商人們的注意。彼時,活躍此間的四位莆田商人——“聚源發”紙行的林時霖、“何元記”糖棧的何元育、“義美”京果行的蘇開勛以及“蔡大生”鞭炮行的蔡友蘭,因生意興隆,家業龐大,而被喚作上下杭的“四大金剛”;更有經營茶葉起家的潘有聲,因與民國國民影后胡蝶的一段婚姻,至今為人津津樂道。
從這五位成功商人的身上,我們有了這樣的啟示,即莆商經營,不囿于一業一域,其貨殖豐富多樣,不可盡數。事實上,最早關于“海上絲綢之路”的定義,主要以瓷器和香料的海上出口為主。莆田西天尾鎮的碗洋村,古稱“碗窯”,自唐代始就有先民在此從事陶瓷生產,到了南宋漸趨沒落。在當地,至今還流傳著這樣一個傳說:南宋時,碗洋村生產的瓷器就已被作為貢品呈獻皇室,后來皇帝提出了要在這里燒制“瓷龍床”的要求,這卻大大超出了當時的能力范圍;為了保住身家性命,居民們紛紛毀掉窯址,逃亡深山,只留下一片面積約4000平方米、深達2-3米的古瓷堆積層供人浮想聯翩。
除了碗洋,今人在城廂、涵江、仙游的靈川、莊邊、大濟、度尾、龍華等多個鄉鎮都曾發掘出面積不等的古窯址,但因古代文獻對陶瓷行業的簡略帶過,我們無法從中獲取更多的細節。隨著海上貿易規模的不斷壯大,另一些莆田物產也開始出現在航海清單上,并帶動迎仙市、涵頭市、白湖市、水南市、楓亭市等一系列港市的繁榮。“披綿黃雀美,通印子魚肥”“荔子甲天下”,自然界饋贈的山珍海錯自不必言,先進提取技術生產出來的鹽和糖也備受遠近青睞。凡此種種,使元代楓亭籍狀元林亨不吝筆墨,寫下洋洋灑灑兩千余字的《螺江風物賦》,令后人嘆為觀止。
時下,人們對于一座城市參與海絲史多少的評判,往往重視其港灣大小、人員眾寡和貨殖多少,而忽略或輕視了人文視閾的探究。實際上,在海洋活動伊始,硬件的承載固然重要,但精神的支撐卻直接影響到古人向海求生的信心與熱度。
于是有了海洋信仰。古時候,受科學知識的局限,政府與民間的海洋活動呈現出一種少有的對等狀態:一方面,政府層次所掌握的航海技術并未遠勝于民間,所以他們在對海域的控制上呈現出無力感;另一方面,民間百姓的人身安全得不到官方的有力庇護,只好訴諸神鬼。因此,海洋信仰的出現,既成為“君權神授”的封建統治者們用于彌合海上無政府狀態的利器,也救贖了從事海洋活動的民眾惶恐不安的心靈。
莆田海洋信仰中著名的海神,除了祥應廟的“顯惠侯”,還有海上女神媽祖,其信仰影響之深遠,早已為東北亞、東南亞沿海諸國人民所熟知,并躋身世界文化遺產之列。許是媽祖的名聲太盛,使得在莆田,人們常忘記了另一位本籍海神——陳文龍。明朝建立之初,朝廷感念陳文龍在南宋末年抗元保宋、殺身成仁的忠義壯舉,冊封他為“水部尚書”,到了清代又加封“鎮海王”,至今福州及臺灣馬祖的許多地方,都留有大量的水部尚書廟。不僅于此,兩岸民間還有著“官船拜尚書,民船拜媽祖”的說法,在明代17次和清代8次對琉球的冊封中,就有不少冊封使在船頭安置陳文龍神像,祈求出使平安。道光年間,福建狀元林鴻年出任冊封琉球正使,在回到內陸后,曾在奏疏中寫道:“此次自琉球內渡途中,兩次猝遇風暴,正在汪洋萬頃之中,人力莫施,舉舟惶悚。”為此,大家虔誠祈禱于隨船同行的媽祖、陳文龍、拿公等神像,最終才“化險為平,舟人咸謂神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