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微漾
春天時我來到普寧,在偌大的德安里民居群內偶遇了方林。那時,他正坐在一座古宅門口,面對兩扇漆金的大木門,向往來游客兜售著腳下擺放的一地藏品。以他作為一位“90后”的身份,我實在很難將其年紀與古董商人這個職業串聯起來。但事實確是如此,在廣州的一所高校畢業后不久,因倦怠于快節奏的都市生活,方林毅然決定放棄高薪職業,回到故鄉安穩度日。一番閑談后,他告知我自己正是居住在德安里及其周邊的無數莆陽方氏后裔的一個,更令我感到驚奇的是,盡管此生從未回到莆田,但他對遠在千里之外的不少地名卻能如數家珍。
“荔城、秀嶼、涵江、仙游、平海、黃石、湄洲島hellip;hellip;”方林說,“都是從族譜、史書或網絡上知道的。”
在他的指引和建議下,我選擇繼續留在周邊考察。普寧,隸屬于揭陽的縣級市,位于潮汕地區最西端,擁有著兩百多萬的戶籍人口,是現今中國大陸人口最多的縣級行政區。南宋末年,數十萬莆陽子弟擁護趙氏,舉義抗元,在蒙古鐵騎的步步緊逼下,經海陸輾轉來到此地。那時,大宋帝國已是風中殘燭,當他們回望閩中桑梓,“莆邑安寧”的夙愿便油然而生——普寧者,即莆寧也。
在曾經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德安里所在的洪陽鎮一直都是普寧的縣治所在。如今,人們習慣稱之為“洪陽古城”,舊年開辟的東、西、南、北四座城門,已逐漸演變成了東村、西村、南村和北村等四個鎮中心行政村。四個村中,除北村聚居著莆陽白塘李氏的后裔外,其他三個皆為方氏祖居,其規模之眾,曾有“方半鎮”的說法,而聲名遠播的德安里民居群,就是清末廣東水師提督方耀及其兄弟合建于南村的特大型府邸。
潮汕人素來敬祖,于普寧概莫能外。行走于洪陽鎮,不時就會看到不同姓氏、不同系別的主祠與支祠,人們以這樣的方式,暗示著各自家族的枝葉之繁與俎豆之盛。相同的是,他們會在祠堂的大門楹聯上,注明自己的出處。其中,洪陽的方家都是這么寫的:“莆田世澤,白杜家聲。”可以想象,在這里反復累積的視覺沖擊下,一位遠道而來的莆陽游子勢必締結賓至 如歸的親切,亦將對先祖藏在這八個字里的毀家紓難的悲愴與勿忘在莒的心力有所體察。更重要的是,蘊含在“白杜”二字里的海洋屬性,將道出莆陽與海上絲綢之路的悠久淵源。
白杜,即今莆田西天尾鎮溪白村,歷史上這里曾是莆陽六桂方氏的重要族居地。早在唐宋年間,白杜附近的海上貿易便已初具規模,為保佑往來舟楫出入平安,方氏先賢在此修筑了大官廟,后經宋徽宗另賜廟額,更名“祥應廟”,供奉莆田地區有文字可證的最早的海上保護神“顯惠侯”。上世紀中葉,邑人在此間普查文物,發現了一方通高約1.5米、寬約0.9米的《興化軍祥應廟記》石碑,碑文對祥應廟的來歷、沿革以及“顯惠侯”的相關事跡詳述備盡。個中記載,當時的泉州巨商朱紡,在每每出航東南亞的“三佛齊國”之前,都會來莆告禱于“顯惠侯”;由于朱氏“舟行神速,無有艱阻,往返曾不期年,獲利百倍”,以致后來的商賈爭相效仿,“前后有賈于外番者,未嘗有是,咸皆歸德于神,自是商人遠行,莫不來禱”。這段細節,也為人們印證了這樣一個史實:在海上絲綢之路風生水起的年代,瀕海的莆田一直未曾缺席,且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
所謂海上絲綢之路,即陸上絲綢之路的延伸,主要指中國東南沿海的廣大地區,由于地理因素的制約,而將各類貿易交往訴諸海航,后期這種交往又進一步豐富至政治、文化、外交、移民等更多的海洋活動領域。2013年底,在國際上的一些重要場合,中國提出了要建設“一帶一路”,從而將海上絲綢之路再次提升到國家戰略的高度。這時,考量一座城市在過去歲月里與海上絲綢之路的共振,對于其未來的融入、定位與發展,便顯得尤為重要。
在我看來,一座城市對海洋活動的參與,至少應選取自然及人文兩種屬性作為參照系。前者是一種物質的輸出,大體可分為三類:一是港灣,它們是從事海洋活動的載體;二是人員,他們是實踐海洋活動的主體;三是貨殖,它們是進行海洋活動的媒介。后者則是一種精神的輸出,大體亦可分成三類:一是海洋信仰的傳播,主要集中于海洋活動半徑下的各類人群;二是政府意志的灌輸,主要體現在依靠海洋運輸而實現的由官方主導的外事活動上;三是移民性格的嫁接,指的是從事海洋活動的主體由于遷徙移民而形成的性格基因的擴散。至此,圍繞這兩種參照系,莆田作為一座重要的海絲之城的輪廓便愈發明晰。
2008年,由多方專業考古力量組成的科考隊,曾在南日島附近水域發現了自宋至清的多處沉船遺址,并在其中找到大量瓷器。這一發現,有力印證了莆田的南日及興化兩條水道都曾是海絲傳統航線的組成部分。無獨有偶,在1990年海洋出版社出版的《福建省海岸帶和海涂資源綜合調查報告》一書中,曾以0-5、5-10及10-20米等深線為基準分別勘測了福建省各大主要港灣的水域面積,其中興化灣所對應的數值分別為180.91、107.41及80.88平方公里,均居全省之首。得天獨厚的海域環境,賦予了圍繞在湄洲島、南日島和興化灣、平海灣、湄洲灣等“二島三灣”周圍的人民從事海洋活動的必然性。如今,散布在上述區域的港口,不管是已經形成集聚效應的楓亭港區、秀嶼港區、東吳港區和三江口港區,或是規模稍小的江口港、涵江港、前海港、石城港、南日港、平海港、文甲港、宮下港、東潘港等,都有著屬于自己的或長或短的歷史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