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健民
《知道不知道》——誰都知道,這是根據(jù)陜北信天游《崖畔上開花》改編的一首民歌。
其實,“知道不知道”永遠(yuǎn)都是“知道不知道”的。當(dāng)今,我們所有的知識和記憶都“外包”給了“云”——云存儲。“云”如此強大,讓我們覺得有些東西的確不需要知道,只要知道去哪里查詢就行。比如,不知道蜥蜴是水生的,也不至于感到丟臉。
美國國會每年會增加大約2000萬字的新法規(guī),就是通讀下去,也得花10個月左右時間,律師們不可能全部記住。
美國作家威廉·龐德斯通寫了一本書《云中的大腦》,提出一個警醒:“互聯(lián)網(wǎng)的問題不在于它使我們知道得更少或獲得錯誤信息,而在于它讓我們變得元無知——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的確,今天我們的腦袋都在云端,只有依靠云存儲才能獲取知識。這樣一來,我們就逐漸地陷入“元無知”。
“元無知”是美國康奈爾大學(xué)心理學(xué)教授大衛(wèi)·鄧寧在1996年提出的概念,他發(fā)現(xiàn):越是缺乏知識和技巧的人,越是意識不到他們?nèi)狈χR和技巧,不知道自己的無知,這就叫做“元無知”。這個規(guī)律后來被稱為鄧寧-克魯格效應(yīng)——也可以說是“知道不知道”。
一個正常人,都具有對某個領(lǐng)域的最低限度的知識和經(jīng)驗,這就是“元”,就像一個司機必須掌握最起碼的駕駛技術(shù)。然而實際的情形是,一些技術(shù)很差的司機往往以為自己的水平已經(jīng)很高了,結(jié)果發(fā)生了車禍,這種“元無知”就十分危險。
知識和技能都是“元”,然而,比“元”更重要的是想象力。愛因斯坦說:“想象力比知識更重要。”知識能夠增強想象力,但想象力必須將兩個方面的知識關(guān)聯(lián)起來才可能實現(xiàn)。
大衛(wèi)·鄧寧曾經(jīng)對他的研究生做過兩個測試。一個是,問:“什么跟一個人一樣大但沒有重量?”答案是影子。另一個是,問:“雨從哪里來?”答案是上帝在哭泣。為什么哭泣?你做的什么事情把他惹哭了?上述兩個答案都被視為是正確的,但第二個問題不僅更有趣,同時也更富有想象力。
許多人認(rèn)為想象力是屬于詩歌的——這是肯定的,缺乏想象力的詩就不叫詩了。吉爾伯特斷言“詩是一種謊言”,認(rèn)為它既是出于必要,也是因為“真實只有這樣才能說出”。詩的“謊言”就在于它具有足夠的想象力空間。比如詩意,它從來就是日常的,如同從遠(yuǎn)古傳誦至今的民風(fēng)歌謠。然而,詩人不是讓你看到他所看到的日常,而是他“擁有”的具有充分想象力的日常。毛尖曾經(jīng)對20世紀(jì)90年代初作過這樣的評論:
那個年代,我們彼此的傾聽能力其實很差,但在一個創(chuàng)造力相對旺盛的時辰,在一個及時行樂還帶著無限激情的時代,誰又有耐心“用一百年的時間來贊美你的眉”?袁可嘉翻譯的葉芝詩歌《當(dāng)你老了》會在那個時候流行,不是因為對永恒的追求,而是沒人追求永恒,因為“在背后我總聽見,時間帶翼的馬車急急追趕”。
那個年代,沒有核心期刊,沒有“卷”,也沒有什么小雞兵團;一堆大學(xué)生可以把小說寫得像論文,也可以把論文寫得像小說,還可以僅憑本科學(xué)歷就留校任教;那時候的詩人憑一個眼神就可以把校花帶去德令哈。
那個時候“沒有人看見草生長”(毛尖)。因為年輕,大家覺得有的是時間去做很多假動作,有的是時間去尋愁覓恨,去把《紅樓夢》的每一個章節(jié)都模仿一遍。終于,由于風(fēng)吹過,由于太過的花步,或者一個太假的動作,結(jié)果發(fā)出了一個背投,球沒中。
然而,那個年代的想象力還是有的,不管“知道不知道”,人們都會把自己弄“知道”的,似乎每個人都是自己的“李爾王”。
今天我們還有比知識更為重要的想象力么?最近,我看到對于楊振寧在物理學(xué)界的地位有一個很形象的比喻,這個比喻將想象力發(fā)揮到了極致:
阿基米德開鑿了一個山洞,可以住人。伽利略覺得山洞太簡單,就挖了一個坑,要蓋房子。牛頓當(dāng)包工頭,帶著開普勒、胡克、笛卡爾等一群小弟打了地基,然后由接下來幾百年的物理學(xué)家包括法拉第,建起了一座房子。
愛因斯坦覺得房子太矮,就擴建成為一棟樓,這棟樓叫“狹義相對論”,其余的物理家就在這棟樓里搞裝修,比如霍金就刷了一面墻。
但有人不愿意在愛因斯坦樓里搞裝修,比如普朗克、波爾、海森堡,他們另蓋了一棟樓,叫量子力學(xué)。
而楊振寧就在這兩棟樓之間搭了一個空中橋梁,用標(biāo)準(zhǔn)模型貫通了這棟樓。
——這就是楊振寧在物理學(xué)界的地位。
這種想象力,我們究竟“知道不知道”呢?
20世紀(jì)80年代,大學(xué)中文系是一個充滿熱情的存在,許多大學(xué)生用最好的年華,最大的才華,最好的詩歌為自己擔(dān)保,使得那些對里爾克動情的女生,后來都有一段和校園詩人的莫名的戀情。有一位校園詩人寫道——
想象力會讓人的回憶變成一個靈魂。
那么,對于楊振寧等一代科學(xué)家來說,他們那些驚人的想象力在哪里?而我們,又是怎樣的“知道不知道”呢?1986年5月,楊振寧專程去看望病中的鄧稼先,問:“您研究原子彈成功之后,得到了多少獎金?”鄧稼先回答:“原子彈10元,氫彈10元。”聽到這里,楊振寧淚流滿面。此時,他還能用自己的想象力,把獎金數(shù)量提高到百萬倍、千萬倍么?
這就是楊振寧的“知道不知道”了。
約翰·加爾布雷斯說過一句話:“當(dāng)今世界上有兩類人,一類人知道自己其實什么都不知道,還有一類人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不知道”——本來就是謎一樣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