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信
我和荔枝結緣有很多年頭了。小時候,母親交給我一件任務,就是幫忙照看鄰居搖籃中的嬰兒。鄰居有幾回遞給我一把紫紅有鱗斑狀、果皮突起的水果,說是荔枝,是她從老家莆田帶過來的,她娘家的荔枝樹跟這邊的龍眼樹一樣多。品嘗著飽滿多汁的果肉,覺得這水果很神奇,也非常入味。我當時所不知道的是,在距離我家十幾公里的楓亭,早在唐朝就栽植荔枝,到了宋朝則已“荔蔭十里”,自宋迄清初,從赤湖到楓慈溪沿岸,一直以產荔枝著稱;而且早在一千多年前,從楓亭出仕的蔡襄便寫出了不朽的名作《荔枝譜》。我也更不知道壺公山與九華山間的南北洋平原上,“夜半歸來風滿袖,家家門巷荔枝香”。但是,這些并沒有影響我與荔枝的初相識。
“閩中唯四郡有之,福州最多,而興化軍最為奇特……興化軍風俗,園池勝處,唯種荔枝,猶重陳紫”,讀著《荔枝譜》中的開篇,回想鄰居將娘家荔枝與婆家龍眼數量相比較的鏡頭,猜想她當時一定是將荔枝視為一種對娘家的思念。至于她從娘家帶來的荔枝品種,想必就是蔡襄《荔枝譜》中所介紹的“陳紫”吧——“唯陳紫之于色香味自拔其類,此所以為天下第一也”。我的猜測是有可靠的數據支撐的,因為《荔枝譜》中最稱頌的“陳紫”荔枝,至今仍是莆田主栽品種,占全市栽種面積的九成。這不,每次去楓亭辦事,我都會不由自主地前往蔡襄紀念館,尋找《荔枝譜》中傳遞千年的“陳紫”身影,欣賞那一樹樹絕美的木棉紅,也頂禮膜拜這位工詩文明史事善書法之先賢的高才大學。有一年的重陽節,我又去了蔡襄紀念館,看見當地鄉親抬著一只只的全羊來追思祈福,敬仰與追思,兩相映照,此情分外動人。蔡襄留給莆仙歷史文脈遺風之余,也在庇蔭后人,而莆仙人對蔡襄的尊崇無以復加——早在1984年,人們就把《荔枝譜》搬上了莆仙戲的舞臺。
若干年后,我的生活經歷似乎與當年的鄰居相反,常常是站在荔枝樹下啖著荔枝,望著龍眼青澀果粒出神,盼望老家龍眼采摘季節的到來。女兒從小開始,就經常被帶到距離城里一步之遙的鄉下外婆家。房子的東側,流淌著一條水面寬闊的河溝,從頗有名氣的陡門頭流向闊口橋——宋朝起,莆田荔枝干和荔枝蜜餞成為易貨貿易的主要物資,自這里的“白湖渡”出發,通過海上絲綢之路銷往高麗、東瀛等國。這一帶的村子諸如陡門、張鎮、西洙、濠浦、莘郊、南郊、東陽、長豐、荔浦、古山、七步乃至附近的陳橋、北大、吳江、延壽等,眾多的水溝縱橫交錯著,卻似乎總是分不清水溝的流向,也不知道流淌了多少年,反正是從來沒有干涸過,哪怕是碰上大旱之年!永遠不會枯竭的河溝,它們把千千萬萬個在水邊長大的孩子的成長足跡都印在水里了。人們喜歡臨水而居,隨處可見弓一樣的石拱橋、蒼青色的石板路和眾多運載荔枝的溝船。石拱橋伴隨著母親河、南北洋,忠實地記錄了興化大地的古往今來。而溝船便是記錄歷史的筆,荔林水鄉路網縱橫,曾經帶著人們蕩漾于綠水間的溝船,依然被完好保存下來,留下了一幅幅人們在水邊采摘紅荔的風景。荔枝好比是水鄉的佳人,從古自今,對于在水一方的這位佳人,人們都有著一份剪不斷的情愫,這大概就是興化大地南北洋平原的一大獨特魅力!那一幢幢紅磚瓦“大張厝”的檐角上,無不律同而驕傲地向天空上挑著,流放著水鄉特有的清秀氣息。十幾年前,這兒還沒有拆遷,我時常帶著女兒站在二樓的陽臺,看磚瓦上春雨的痕跡,水滴滴在屋檐下,碎成千萬珍珠飛灑開來,濕潤了瓦片旁燕子的巢。晴明時日,荔枝以一樹繁花向春天的故事報到,也招來了無數采花粉的蜜蜂,那不停歇的嗡鳴是一曲最動聽的春天歌謠。
枕水人家的大暑時節最為詩意蔥蘢。一棵棵扭擰盤屈的老樹干上,滿樹密麻麻、紅彤彤的荔枝,像一個個小燈籠掛滿枝杈。那一抹水鄉特有的“荔枝紅”,匯成壯闊的“荔枝海”,像篝火點亮所有人的眼睛,激情已從靈魂深處迸發,清脆的、粗獷的、甜美的、歡樂的笑聲也被染紅了。我提著青竹籃,順著兩三層樓高的梯子往上爬,見荔枝就摘,心也醉了。夾岸荔枝紅蘸水,綠蔭下這一簍簍的荔枝,如一堆堆篝火不約而同點燃起來,又如溶化的水彩,令人心曠神怡地在地平線上朦朧地滲開。荔林水鄉沸騰了!
采摘了荔枝后,大家聚餐“過大暑”。大暑那天,莆田人家有吃荔枝、啖羊肉的習俗,叫做“過大暑”。這天,整座城市的人都在吃郊下的“白切羊肉”,郊下是濠浦的一個自然村,以燜羊肉叫響一座城;而郊下所在的濠浦村,曾經是中共莆田縣委、縣工委舊址所在地。關于大暑當日吃羊肉的習俗,我曾經用幾句散句來描述:“暑來旭陽照荔紅,莆邑端午吃燜羊。早市人稠怕來遲,脂膏凝凍木砧香。整羊含皮燜幾時,紅白分明始見功。羊大為美祥云來,此間風物日月長。”而在“過大暑”的吃食中,我最難忘的是以“荔枝”命名的“荔枝肉”,其做法是將瘦肉切成荔枝大小,經油炸之后,形似荔枝。炸好的荔枝肉金燦燦的,外酥里嫩,只要吃一口就停不下來,舌尖完全被味蕾征服。“荔蔭山海無窮物,難在形似貴傳神”,吃著荔枝肉便想起《荔枝譜》中詞句。
“誰把芳名掛齒牙,方紅陳紫總堪夸”,風物雄麗的莆陽荔枝民俗,讓漂泊的靈魂得到皈依,讓忙碌的身心得以棲息。
我查看了一些有關莆田荔枝脈源的資料:早在魏晉年代,扎根莆田沿海的荔枝樹苗,逐漸沿著木蘭溪的縱橫河網繁衍流播,終于從富饒的南北洋平原逼近進而包圍城關,使這座閩中城市以“煙火萬家,荔枝十里”之勝景贏得“荔城”的別名。今天的荔城,荔林水鄉的盛況遠遠超過“煙火萬家,荔枝十里”——莆田建市40年來,主城區擁有65平方公里的城市綠心,4000萬平方米的荔枝林帶,城市綠心鑲嵌成南北洋平原上的一把“金鑰匙”!三年前,城市生態綠心保護條例出臺,從立法層面保護生態綠心這把“金鑰匙”。千年來,荔枝的瓊漿玉液哺育著這里的子子孫孫。荔枝作為一種水果,在莆田悠悠生長了千年,其聯結的是地域文化、科舉胎印、風物人情、歷史變遷,早已超越了它作為水果本身的價值。古韻遺音,更顯情致;民俗為媒,鄉情綿延。年年相約荔枝紅,古老的荔枝民俗文化與現代文明氣息相互交融,八方游客把目光投向這片熱土,去觸摸她成長的年輪,吃荔枝時也在品味著莆田特有而又燦爛的民俗文化和風情。
吃荔枝就是吃文化!正是荔枝在莆田悠長的種植歷史,從而積淀了深厚的文化基因,關于荔枝與詩文的故事不勝枚舉,《全唐詩》收錄的莆田人的詩中,描寫荔枝的就有五首。比如,莆田輩分最高的古荔“宋家香”,當年蔡襄品嘗“宋家香”后,還為宋家祠堂撰寫了“梅花學士賦,荔子狀元篇”的楹聯。《荔枝譜》中還記載:“宋公荔支,樹極高大,世傳其樹已三百歲。”由此推算,“宋家香”有1300多年的滄桑歷史,這是世界上現存最古老的荔枝樹;比如,清道光年間福建漳汀龍兵備道員王廣業見興化府境內盛產荔枝,又有膾炙人口的江梅妃故事,便撰寫一聯贊曰:“荔子甲天下,梅妃是部民。”莆陽千年的歷史與文化精髓都被高度壓縮進這短短的十個漢字里,此聯隨即被興化府長官制成聯板,懸于興化府衙門前。光陰無法快速,時間留有遺跡,當年的對聯現在已懸于國家級文保單位三清殿門前。夜色中,我站在三清殿門前,打開已經合上的過往之書,讓歷史的溫暖與力量似大江大河,奔流不息。
承載歷史,活在當下。無論是蔡襄鐘情的“宋家香”,還是下橫山“荔枝王”,或者同樣名聞遐邇的“狀元紅”“延壽紅”,每一棵荔枝樹,都隱藏著太多的故事;每一串荔枝,都是一行詩。古荔樹是文化的具象載體,承載著莆田荔枝的種植記憶、鄉愁記憶。老荔樹見證著莆陽千年的歷史,它們用獨特的語言,講述著古府新市的成長故事,讓每一個從它們身邊走過的人,都能親切地感覺到一座以荔枝命名的城市的無窮魅力。千百年時光被鐫刻進一棵棵古荔樹滄桑的樹皮、粗壯的樹干和一圈圈的年輪里,積淀形成豐富的獨特的荔枝文化和荔枝精神。歷經千年潮起潮落,荔枝也因其堅韌不拔、包容并蓄和匠人匠心精神變得更有生命力。集天地之靈氣,吸日月之精華,歷經上千年的風雨坎坷依然挺立不倒,荔枝精神磨礪興化兒女的高遠志氣,歷代先民的智慧與氣魄,在莆陽大地上定格為氣吞如霓的木蘭陂、延壽陂水利奇觀,演繹出化腐朽為神奇的“無醫生醫、無木生材、無金生金、無鋼生鋼”的商業奇跡,也凝鑄出彪炳史冊的像“一門九刺史”“一門五學士”“一門三宰相”“魁亞占雙標”的科甲佳話。漫步于莆陽荔林水鄉中,觀古樸檐角,研文脈傳承,總能找到當年尊學重教、科甲俊秀的痕跡,或藏匿于祠堂書室之中,或鑲嵌在一磚一瓦之間。千年的莆陽大地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跡,有文化,有歷史,有滄桑,有藝術,也留下了吳興斬蛟龍、錢四娘筑陂、李富修橋梁、陳文龍護城、林兆恩驅疫的感人故事,而始終貫穿于荔枝林海中痕跡和故事的,則是木蘭溪水滋養出的生生不息的荔枝精神,這是賡續莆陽文明基因庫最有力的告白!
“荔城無處不荔枝”,千年荔枝千年樹,千年荔譜千年城!荔林水鄉孕育了一川如繡的集體鄉愁,一代又一代的興化兒女,在荔枝林的滋養下,留下深深的精神烙印和激情高歌的豪邁豐采。莆田建市40年來,一幅幅丹青妙筆將莆陽大地的荔林水鄉風姿繪于紙上:莆田有了“荔城大道”“荔涵大道”“荔園路”“荔園小區”“荔浦路”“荔港大道”“荔蘭路”等;荔林水鄉有了尚勤街、尚濟街、玉湖路、文龍路、西洙路、莆涵大道;當年被南北洋平原荔枝樹包圍的“城關”外圍——城郊結合部,十幾年前我還在耕種的那片土地,已換了一副模樣,玉湖新城日新月異拔節生長,平地起高樓,荒灘變公園,水溝變麗水,碧草連天,魚鳥翔集,一幅生靈棲居安享的大美畫卷。從昔日的郊區變身為城市副中心,實現了“洼地”到“熱土”的跨越趕超,印證了“治理一條溪流,立起一座城市”的歷史性蝶變。從鳳凰山麓一路向東,可以直達木蘭溪治理展示館,文獻路和與之接駁的尚濟街,如一個時光的引擎,在荔城最好的年華里,以最佳的打開方式向著夢想奮力登攀!
一片荔林水鄉,半部莆田發展史。站在莆田建市40年的關口,當目光再一次投向千古木蘭溪、百里江山圖、十里風光帶,再一次投向綠瓊枝散的“小香囊”、千家齊熟的紅垂荔子,我們的思緒綿長而熱烈,既是對凝視記憶的守望,更是對未來繁華的憧憬。荔枝這顆紅彤彤的果實,在莆陽大地扎根千載,凝結著古今志士的砥礪志節,書寫今日鄉村振興的美好詩篇。
從莆陽“開春”以來的這半年,我經常行走在盛產荔枝的西天尾、拱辰街道、綬溪公園、白塘湖一帶。這里汊巷縱橫,那密布著的溪流、溝渠像一條條晶亮、透明的碧玉帶,鑲嵌在荔林水鄉的懷抱里。與家鄉一帶喜歡生長于山坡山腰的龍眼樹不同,荔枝樹多栽種于溪邊、渠邊、水邊這“三邊”,這也讓我真正理解了莆田有關荔枝的兩句俗語——一句是“荔枝愛照鏡”,一句是“荔枝不上山”。“愛照鏡”和“不上山”的荔枝林,是莆田的美麗影子,它們追逐著蜿蜒的河流,或垂首照影,或隨風搖曳,構成一幅旖旎的美景。一片片,一叢叢,荔枝樹撐開莆陽大地的綠水柳蔭,是世間滄桑的千秋留影。“舟行碧波上,人在畫中游”,一艘艘“水上巴士”翩翩而過,隨處可見由翡翠般的綠水、郁郁蔥蔥的荔枝樹、古樸的紅磚白墻組合的圖案。這里的荔林、農田、荷塘,這里的小橋、流水、人家,總有一種溫婉質樸的美感,又有一種甜蜜的溫情伴隨著你或騎車或步行的運動軌跡,去叩開荔林水鄉的心扉。在這片有水有詩的地方,那美翻的水道,像一條色彩斑斕的彩帶,又像七色的彩虹在延伸、伸展,鋪臥在你的視野內!這是40年來,興化兒女以櫛風沐雨、砥礪奮進的豪情,描繪的尋夢追夢的旖旎畫卷;這是40年來,興化兒女以志傲千仞、締展偉業的雄心,抒寫的圓夢筑夢的瑰麗圖騰。
風從端午粽香處過來,在香染時光中,我站在西天尾鎮北大村新建的“陳紫”橋上,俯瞰村里一千多棵百年以上的陳紫荔枝老樹。一顆顆荔枝從濃密的翠葉間探頭探腦,火焰般鮮紅的,它們沉浸其中的那種享受,它們隨風搖曳的那種風姿,像是在赴約仲夏,赴約繁茂,赴約新時代的欣欣向榮!眼前的“荔林水鄉”公園,停泊著裝滿歷史書卷的船只,沉淀著千年莆陽文化的紅色彩,值得我們美美與共,流連其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