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云
新舊年交替之際,岳母“紅佛”走了,帶走了她96歲的人生,也帶走了我難忘的莆田涵江傳統歲月。
這種走,對她是紅塵羈絆的解脫,而對后輩子孫,卻是難以彌補的傷痛。
岳母姓名方鳳玉,但親朋戚友、左鄰右舍都親切地稱呼她為“紅佛”,那不僅因為涵江俗稱“紅頭”,更因為她身上有股慈悲待人的“佛氣”。
相識岳母數十年,能與她毫無隔閡,得益于她的親和與無私,她身上集中體現出一種老輩人的傳統生活方式,以及令人著迷的涵江民俗特質。
在《蘭水長歌》里,我曾這樣描寫地域品質與父老鄉親:
青春歲月,我幾度邂逅“小橋、流水、人家”的涵江古鎮,夜宿鰻弄里岳母家,隔墻就是江南周莊般的幽幽水巷,水巷深邃細長如鰻魚,連夜里夢中都是接喋的流水聲。半夜里,往往有“船上了——船下了——”的深長吆喝闖進夢境。
原來水巷狹小如鰻身,水流湍急,船只不能交匯,僅容一船逆流而上或順流而下,為避免迎頭相撞進退不得,上水船或下水船通過時,都會高聲提醒,相互避讓,因此招來這種獨特且深長的吆喝聲。
那種迎著風霜浸著夜色掙扎向前的吆喝聲,風雨無阻晝夜兼程,帶著濕漉漉的水汽,穿透舊年的滄桑,有種震懾人心的力量!
我從不懷疑,岳母身上那種生活的堅韌和果敢,那種市井民間的“佛氣”,也是地域性格使然。
印象深刻的是,1997年,她的丈夫和唯一的兒子因病,在“鰻弄里”接連辭世,家中兩根頂梁柱摧折了,在命運接連打擊下,她把悲苦藏在心里,在親戚們的幫忙下打理了后事,義不容辭成為家庭的主心骨,默默地拖著生活的重軛負重前行。
后來,孫兒一家為謀生計赴蘇州打拼,曾孫兒女異地就學,岳母竟以85歲高齡離鄉,前往姑蘇采買煮洗,悉心照料,那是一種毫不猶豫的出走,無怨無悔的付出。
她年登九旬時,我有一次去涵江,看到她竟然沿著顫巍巍的長竹梯,抱著被子爬上六樓平頂晾曬,那斜度那高度,連我看了都捏著一把汗。
岳母雖是一介平民阿婆,身上卻折射出一種老市井老歲月,老時光老親情。
她出生于涵郊農村芳山,娘家雖不富裕但人丁興旺,有十多個兄弟姐妹。涵江夫家也有小叔和三四個小姑。
如此復雜的民間家族交往應酬,少不了磕磕碰碰家長里短,能做到端平一碗水沒閑話很難,贏得尊重更難能可貴,這就需要細致周到,更要有相當的肚量和大氣。
簡言之,她身上有種勤快、勤勉、謙和、善良的地域特質。親朋戚友有啥難事,但凡能幫襯得上,她總是古道熱腸,力所能及。親朋戚友那一群“猴子”樣的調皮蛋,不少都得到她的攜帶和照看。
年輕時她在飯店打磨,蒸煮炸炒廚藝頗高。小孩兒來串門,有好吃的她就要端上。她有一句口頭禪:“人是鐵,飯是鋼,多吃點,長得快,長得壯!”她自己反而“縮水”,顯得越瘦越小了。
那種對后輩的慈愛,那種恨不得把最好的東西都給予親友的情意,是那片涵江水土長期熏染的,也是她生長的地域傳統性格使然。
那種性格,令我想起廣義的莆田母親,總以勤勞為標簽,以付出為常態,以給予為喜樂。
這些年來,她始終秉持著代代傳承的信念,真心希望孩子們都快長快大,沒災沒病,成家成才,而自己卻逐漸老去。
當然,后輩們回報這種傳統親情,回應這種放大的慈母之愛的,是親密貼心,外加尊敬和尊重。
涵江名登福建四大古鎮,商貿氣氛濃郁,作為市井居家,岳母身上集中了這個古老商埠的煙火氣,逢民俗年節或農歷初二、十六“做牙”,她一般都要炊糕煎粿炸“炒骨”。
岳母端午包的粽子,過年做的紅團、“番薯起”,總以制作精細口感細膩而誘人口腹。涵江市面繁榮,海貨較多,她挑選螃蟹眼光獨到,只只飽滿。看到我們喜歡綿鱔(細小的鰻魚),她在市場看到,總要買回,炸得酥脆托來市區我處。
岳母身上,自帶一種民間傳統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令人著迷。
當老輩人在世時,接受他們的慈愛好像天經地義,對他們的感情和付出往往未加珍惜,當我們重撿健忘的記憶學會珍惜時,他們卻已經不在了,那些感情又變成了傷懷。
這時,你就會想到,在他們步履蹣跚時,能再扶他們一程該有多好啊,那是最好的感恩!
人生就是這樣,一代代長輩消隱于老時光深處,留給后輩親友揪心的回憶;一代代新人又爭相前來,日長夜大,帶來了嶄新的歲月。
但我們絕不能忘記,我們是在老輩人的牽攜中走過來的,他們是我們成長的寶貴“踏梯”,是子孫心中的“佛”。
而今,懷念又如草木漫山遍野地返青,并開出一簇簇白白黃黃的花來,那是遠行親人歲月深處的笑貌。
市井中的“紅頭”,時光中的“紅佛”,請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