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澤豐
一片葉子從樹上落下,穿過茫茫的夜色,在我打開車門的那一瞬,飄進我的車里。無疑,是風吹落了葉子。我下了車,顧不得風吹開我的衣襟,徑直朝里屋走去。
里屋里,母親仰躺著,沒有一點體溫。她走了,被歲月的風吹走了,一本打開的書遮蓋了她的面容。叔叔和嬸嬸們在屋里忙前忙后,他們叫我跪在母親的床邊,床邊有一個鐵盆,盆里有剛剛燒過的表紙所留下的紙灰。他們叫我接著燒紙,燒一些紙錢給我母親,好讓她上路。我將表紙一張一張往盆里放,一張燃燒將盡,一張又放入其中,燒著燒著,猛然,我心里突突拱動兩下,接著眼底一熱,洶涌的淚水瞬間便模糊視線。我跪著,抽泣得不能自持。
母親走了。這片樹葉在我趕赴故鄉的途中已飄離枝頭,待我趕到故鄉時,她完全停止了呼吸,留給我的是一個空洞的世界。這個平凡的人于這個龐大的世界中,雖然無足輕重,但對我而言,卻是那樣的重要。它意味著我從此沒有了母親,如一個孤兒一樣活在這個世界上;意味著我從此不會有母親的關愛,再也聽不到母親的叮嚀。
母親是一個童養媳,我在好幾篇文章中寫到過。我之所以這樣寫,是我忘不了母親的苦。她出生在1944年,兩歲時就被抱養到我父親家,以童養媳的身份活了下來。歲月不居,時節如流,如今,她活過一輩子,帶走她一生的苦,帶走她晚年疾病纏身的痛。
母親的葬禮上,她的故事被前來祭拜的人反復談起。她十六歲就擔起家庭重擔,為了我三個不到十歲且失去母親的叔叔,母親白天在生產隊里掙工分,夜間為他們納布鞋縫補衣服。一大家子八口人的衣物漿洗全落在我母親身上。家里柴禾不夠燒了,母親就丟下我和姐姐,與村里人一道去砍柴禾,隨后挑回家中堆成垛,留待日后慢慢燒鍋做飯。時隔五十多年,母親對叔叔們的好,點點滴滴叔叔們仍舊記憶猶新。他們個個雖至老年,但沒有忘記我母親的恩情,念及著我母親對他們的愛。
母親彌留之際,我的叔叔和嬸嬸們都守在她床邊,我和姐姐均在外地。二叔說:“她在臨終前,兩眼淚水滾落。”這兩行淚水,是她對叔叔和嬸嬸們守在自己身邊而心生感動的嗎?是我和姐姐的缺席而讓她難過的嗎?母親心里清楚,我卻不知道,也無法從她嘴里得到確切的答案。
母親的遺體在家中停留三日,白天,我要接待前來吊唁的人。他們拜完了,走上前來牽著我的手,把我扶起來,有的順勢把手心停在我手背上,緊緊捂著,說些貼心暖肺的話,說些我母親生前做過的好事,說著她的待人之好。晚上,我睡在母親旁邊,為她守靈。一盞油燈燃在棺前,火苗閃爍,往事在寂靜的夜晚再次涌上心頭。
母親晚年的病錯綜復雜,糖尿病、高血壓等慢性病集于一身,以致后來雙目失明,小便失禁,生活不能自理。于是,我請了一個阿姨照顧她。阿姨說,我母親特別要強,特別能忍痛。身上出現了瘡口,阿姨用酒精消毒,她忍受著酒精刺激的痛,不吭一聲。她在身心難過的時候,阿姨問她要不要打電話給我,她總是搖搖頭。我知道,母親是怕我耽誤工作,怕我為她分心,她所有的痛苦獨自一人承受著,一如她在那個艱苦的歲月做童養媳一樣,用不屈抵抗著辛酸,溫暖著一大家子人的生活,換來兒女的甘甜。
歲月催人老,一晃七十九年過去,母親的一生就此打上了句點,她離開了人世,離開了我們,離開了她生活的枝頭。此時起風了,我看到家門口的大樹上飄落下一片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