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章漢
每年,我都要為郭風老師寫春聯。虎年的春節又要到了,郭老卻不在了,我的這份“作業”還怎么做下去?是的,我每年都要重溫一遍類似于學生做功課的那份虔誠。紅紙是早已備下的(還是紅宣紙),句子是我私下里編的,字也是自己順手寫的,到年兜還不忘上門去張貼。“一條龍”服務,已經輕車熟路。這是我自己愿意做的,沒有人支使我。可是這回郭老已經不在了,我不得不面對“遍寫春聯少一對”的沉痛事實。
現代家居再怎么歐化或者簡化,總有兩樣東西尾隨而至:一是紅燈籠,一是紅對聯。我代師友寫春聯喜歡自撰或引用一些帶針對性的對子,比如章武兄退守驥齋,重溫耕讀日子,我給寫的聯句是“飽覽書中潮生潮寂,靜觀戶外云卷云舒”;健民夫婦一搞研究一弄漆藝,我給寫的聯句是“滿園秀色堪入畫,一屋斜陽好曬書”;希明家搬到兩江之間的金山花鄉去了,我給寫的聯句是“家住水邊流年順,夢安花塢滿庭芳”;諸如此類。
郭老是我的莆田老鄉,我知道民俗對一位喜歡懷舊的老人是何等重要。每次到鳳凰池他的老屋貼春聯,我都會感受一番老人家的那份激動。我爬高爬低地忙于張貼,他也跟前跟后地忙著給我遞熱茶剝桔子,嘴里不住地用老家方言念著“鬧熱呀、鬧熱呀”(“鬧熱”即熱鬧、喜氣的意思),真個是童心不老!想象那會兒若有一片故鄉的竹葉湊到他嘴邊,一準會有熟悉的笛聲響起……
那幾年,郭老長住在省立醫院。但逢春節,顧不著醫院管理上是不是允許,我總把新春聯帶到病房里,當著郭老的面又是一陣爬高爬低。這時候老人總咧咧地笑著,想從床上掙扎著爬起來,當被護理員及時制止時,他就朝水果籃的方向呶呶嘴,示意護理員幫忙招待。我說咱們這么熟了還客氣什么?他那白皙的臉上竟飛出一片紅來,真是老實人一個!那一年的聯句是“如松之盛也,似蘭斯馨哉”,正合其時我對老人健康的感覺,暗忖他雖然上了90,憑他的清心寡欲、從容淡定,應該還會堅持一些年頭。去年送上的聯句是“得好友來如對月,有奇書讀勝看花”,希望他的心態和身體都還能一如既往。郭老端詳著墻上的聯句,嘴里念叨著“有進步、有進步”,眼角竟閃出了淚花。想古賢鄭俠“歸裝惟一拂”,郭老尚有“著述六十部”,應可快慰人生。可惜這會兒不僅寫不動文章,連書報都看不動了,有好友來竟也難以辨認,只知朝著你笑。
不由得記起我第一次帶幾位大學同窗慕名尋訪郭老時,他剛上60歲,卻早已譽滿九州了。“我看見一棵榕樹。它美麗得像生長它的南方的土地。我看見許多白鷺在它的樹梢飛翔……”這是郭風30多歲時發表在《人民文學》上的名篇佳句。他說他常常感動于任何鳥類都可以在榕樹的樹梢棲息,任何人也都可以在榕樹的樹蔭下得到庇護。對榕樹的這種傾情與理解,深深地感染了我,以至于我把其時剛屆耳順之年的他也看成了一棵榕樹。為此還寫了篇專訪文章,后來收入福建師范大學第一部郭風研究資料匯編里,作為開篇之作。可是如今,當年尋訪郭老的我和同窗們,差不多都到了郭風當年接受首訪時的年齡,我們的閱歷、成就和境界,卻永遠都只配當郭老的學生。而今老人已駕鶴而去,晚輩我連為他老人家再寫一副春聯的機會也不復再有了,能不為之一慟!
我常常意識到,生長在腳下這塊土地是有福的,最現成的人格參照系就有兩種:躺著的是大海,站著的是榕樹。那榕樹就站在我們身邊。每當懷想起郭老,我就不由得抬頭看窗外的老榕。那多像一座座綠色的塔呵,永遠不知疲倦地挺立于天地之間。它的濃綠似乎是經過過濾的,不帶粉塵污漬;它的枝干似乎是相約好了的,每條都努力奮舉及天。榕樹命賤而硬,不愛講排場,常常隨物賦形,隨遇而安。哪怕一隙石縫、半握凍土,也能舉起一幟陽春。榕樹的無限生機,使得它每每忘卻時空概念,竟然活到百歲千歲而精神彌旺、春意盎然,竟然可憑根的延伸而播種遠近、綴綠千疇,多像一部無聲的“生命進行曲”呵!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榕樹不怕。它不生蟲蠹,不隨隕落,即便是主干受毀或朽爛,只要身體撲地,氣根觸土,假以時日,便有老根嫩干牽手聯袂、前呼后擁,就地組成新的生命載體,向空中重新舉起綠色精靈的不絕頌歌!這,也正是郭風先生音容宛在、精神不朽的參照。“文學之樹道德之樹好大一棵榕樹,故鄉之笛心靈之笛悠長幾代之笛”,出自文山兄之手的這一對子,何其形象而深刻,可惜不是春聯,而是挽聯!好在,老人已與榕樹融為一體了。看綠蔭滿城,團團如蓋,扶日梳風,暖意在懷,我們似可不必為老人的仙逝而太過慘愴了。
2010年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