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章漢
按理說,“九賦軒延客錄”系列所錄的,應是九賦軒的來客。章武是筆者親兄弟,怎能拿他當“客”來寫呢。
本人屬豬,豬怕誰?再臟的水窟都敢賴著不動,再響的汽車喇叭都嚇唬不走。卻不。碰上屬馬的老哥就不一樣了。章武出生在閩江口外的白犬島,因有乳名“白生”。我的出生地在廈門同安,大家都喚我“安生”。白生只比安生年長五歲,感覺卻像上一輩的人。怎么回事?你想想,同樣是大學畢業,我竟比他晚了18年!他當年高考作文滿分,遠近的人都當是神話,我更是。按當下的說法,叫做不二價的“鐵桿粉絲”。我記得自己對兄長的不敬,也僅僅發生過一次。那是我輟學、他休教,在老家“修理地球”的日子,有次忽然來了暴雨,全村人都嚷嚷著沖出去搶收地里或埕上的谷物,他居然躲在驥齋書房里紋絲不動。未知是真沒聽見還是漠不關心,我有點兒不滿,又不敢明說,只是順手用鋤頭重重頓了一下驥齋窗下的條石。豈知那條石都磕斷了,屋里仍然沒有反應。百思不得其解間,兀地記起此前還挺費解的“入定”一詞,想白生哥這會兒莫非真就“入定”了?換種說法,是不是被書給套牢了?或者干脆說遭“時間”綁架了?我暗暗替他捏了一把汗,并且為那次出于費解的沖動,內疚了許久又感動了許久。
有時候人探著路走,有時候路領著人走。穿越了山重水復,領略了柳暗花明,發現兄弟倆竟然富有戲劇性地,殊途同歸于同一個中文專業、同一種編輯職業、同一路散文創作。20世紀90年代初,應故鄉報界之邀,兄弟倆聯袂開辟生活隨筆專欄,如戽水抗旱一般,你扯一邊我扯一邊,默契配合,一期不落。章武兄建議專欄名稱就叫“驥齋隨筆”,記得當時我以書面形式表達“同上”的意見,大意是:老兄屬馬,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小弟屬豬,雖不如馬跑得快,但好歹也有四條腿,拼力殿后尾隨就是。
其實,我的幽默也是跟章武兄學的。這一點絕不是拍老兄的馬屁。只知道章武同志一臉楷書還套“九宮格”,每篇文章都可以“上社論”,那就是知其一不知其二了。我倆都是幽默大師老舍的“鐵絲”,知道老人追著被風刮落的帽子滿街跑、狗追著自己的尾巴繞圈圈之類,都富含生活的情趣在里頭。但幽默是讓人于忍俊不禁中,體驗意味深長、舉一反三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正所謂“冷幽默”。
“為親者諱”是有幾分道理的。老弟寫老兄本是件很冒險的事,這位全真老兄又是凡事躲得緊的主兒,人家“三高”他“三低”:生活低碳,為人低調,消費低廉。十幾年前,全國作協全委會暨主席團會議在福州召開,我奉命以東道主身份,引領金炳華書記、鐵凝主席一行,上門探視病中的省作協老主席陳章武,兩位領導以組織名義塞給章武一個稍厚點的慰問紅包,這位老實人竟然是感激在臉,緊張在心,客人走后一再交代我這事千萬不能說出去,更不能見報,原因大概是:帶病的作家有的是,他又不是最老,怎么平衡呀?明白了。他一向講究的是平衡,那一瞬間我在心里替來訪的作協領導大呼:白給了!這或許正是“白生”風格!
低調的人禁忌密度高,寫老哥的念頭已久,幾次動了筆又作罷。遇到紅燈就繞道走唄,這回想出個劍走偏鋒的招,即遴取白生哥冷幽默的一面,試舉若干個安生三親(親歷、親見、親聞)過的個例,讓朋友們在快放的慢鏡頭里,認識一個稍為立體的陳章武。
先就從姓和名開始講起吧。章武、章漢,同姓陳,爹媽給的。兄弟倆繼續“殊途同歸”于作家隊伍和文聯崗位后,同時露臉的機率高了,甚至于全國文藝界兩會,從1996年開始倆人竟然三次雙雙晉京出席。光明網等媒體還以“雙雙”為由頭,尋訪過我倆呢。章武不自在了,生怕有人閑話什么,于是開始躲我。他在省文聯領導崗位上時,有出國訪問的機會,只要他在就不會有我的份。我進省文聯機關的機會,也是被他天衣無縫地擋黃了,害我好一陣子自嘆“既生瑜,何生亮”。他像“公家的阿媽”,一身正氣,兩袖原則,瓜田李下,從來檢點。我也是被激出了雄風,他所把持的文學刊物在下絕不投稿,到了我以《跳跳魚鉆豆腐》等名篇在全國一流的《散文月刊》發表之后,才敢出口轉內銷了。待我的作品四處開花后,他開始主動躲我了。冷幽默的經典在于他的“避嫌”方式,竟然是推“陳”出新,以筆名“章武”為正名。立竿見影的效果是中國作家大詞典,陳章漢在七畫的一檔子里,章武則主動以“十一畫”落到后面。如此“既生亮,何生瑜”的倒掛意味,反而讓我不好意思起來,努力去理解并尊重兄長的人格摸高了。
感受兄長對老弟的疼愛,印象最早是在我要“訂聘”的一件俗事上。老三屆,又是回鄉知青,沒人理的,八塊錢的知青補貼也沒咱的份。結婚生崽尚可自學成才,聘禮呢?一塊手表還是少不了的吧。可是錢呢?其時白生哥下放閩南山鄉,正被頭胎的問世緊巴得頭疼。聞說我為“訂聘”的一塊手表犯愁,忽然來了靈感和豪氣,不吱聲地就把一臺收音機變賣掉,寄來60元錢救急,附上一句幽默的話,大意是:以后就聽老婆的,留那破機子做甚!我當時好生感動,當即回了一信,說為了女人居然做到這一步,真過意不去云云。老實的父親不知我倆是以幽默互為解嘲,還橫了我一眼呢,至今過意不去。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我的名字中有水,對孔廟前的“金聲玉振”“江漢秋陽”可謂刻骨銘心。甚至連曾經的“下海”準備,都想著辦個溫泉澡堂,就叫“臟漢澡堂”,有創意不?章武特別地仁厚,難怪那么喜歡山。我曾經給他寫了個漢簡體的“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始得妙文也”,至今仍高掛在他家二樓的廊道上。他用十年時間寫成的《一個人與九十九座山》正式出版后,每天似乎都是節日。有摯友評論說:“章武本人可稱作‘第一百座山’。”這話于他聽來,有一份莫名的感動。白生兄有山的堅質,而無山的自矜。他退休時我為他寫了一副春聯:“水為善下方成海,山不矜高自及天”,他一直點頭認同。他連省政協委員之類的位子都不屑去爭,卻那么在乎一座座山,必欲盡最大可能征服并解而讀之,著實讓我仰視再三。忽然有一天,老哥竟然拄起了拐杖,而且一拄就放不下。“我爬過九十九座山,沒想到第一百座山是自己!”一句自我解嘲的話,讓我聽得幾乎下淚。讓我感到冷幽默意味的是,他竟突發奇想,在友蘭苑自家上上下下的公共樓道上,每隔一層安裝個固定在矮墻上的自動折疊椅,全部自費,由兒子淘寶網購,還廣而告之,希望大家都來享用。
幽默素質是天生的。白生哥的高明在于不露聲色,隨手拈來,而且不留硬傷,更不犯原則錯誤。我有一次性戒煙成功且21年不“復辟”的紀錄,他暗自拍案驚奇,自己卻做不到。他曾在大庭廣眾里幽我一默:“戒煙有什么難?我都戒了不下一百回了呢!”眾皆捧腹,說安生比白生“頑”。省語文學會會長王立根是他的學弟,見章武兄心無旁騖,獨尊儒術,成天要么爬山要么扎書堆,生活單調,擔心累出問題來,一見面就動員他安排時間出來跳跳舞什么的,調節調節身心。他以一笑相謝,大意是說:我“章武”再來“沾舞”,不成錯別字了呀?
說實話,白生比安生絕對地帥。單那對寬寬濃濃的劍眉,就夠安生吃醋的了。但他從不在老弟面前顯示自己的任何優越,更不曾對我說過一句哪怕稍重一點的話。兄弟倆相處一個多甲子,沒有紅過一次臉,是不是有點反季節?細想來,這會不會與時常以幽默方式化解一些尷尬有關?章武兄的好些篇散文如《武夷山人物畫》《北京的色彩》《病的快樂》等等,不是收入中學課本,就是列為課外教材。我曾在他為病痛所困擾之際,有意提起這等寬慰的美事,但見老哥會意一笑,接過話頭鼓勵我,說白生的文章常印在課本上,安生的文章常刻在石頭上,誰更牛明擺著哪!我知道他說的也是事實,新世紀以來好些篇賦文拙作,陸續刻在鼓山十八景區、馬尾羅星山、長樂南山、廈門園博苑、武夷山自然保護區、永泰塔山、閩侯旗山等地的摩崖或碑廊上。但被章武兄這么湊巧地擺在了一起,倒讓我有點不知所措起來。好在安生的幽默也是一脈相承的,第一時間就反拍他一把:刻在石頭上的文章風吹雨淋,印在課本上的文章深入人心,怎好相提并論?倆人相視一笑,不亦樂乎。
文章至此可以收筆了,不由得又開始緊張,主要是沒把握能否通得過章武兄的審稿。正當其時,《福建文學》資深編輯小山(賈秀莉)叩訪九賦軒。我趕緊迎將進來,不待看茶先讓看稿,來個火力偵察。小山讀罷全文,說她也在組織材料寫寫章武,卻未曾掌握到如此這般的特色個例和全真爆料,而且文從字順,把握分寸,第一感覺是:一句都不用改,保證通過。不出小山所料,回話果真是:“不用改了,全文照發!”口氣與吾師孫紹振同,讓我感覺老哥的開明,所謂的從心所欲,不逾矩! (陳章漢,福建省作家協會顧問,福建省文史研究館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