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夏平
祖母出生于1893年。祖母娘家在鄰近洞后湯氏自然村,古時山里農家女子多以村名作為自己的名字,于是祖母的姓名便叫“湯洞后”。嫁給祖父郭胡二后,鄉里人稱她為“洞后嫂”。
祖母身高1.67米,細腰豐臀,皮膚白凈,柳眉杏眼配上寬額頭高鼻梁的瓜子臉,五官精致到無可挑剔,即使以現代的標準來衡量,祖母也是當之無愧的村花。
18歲那年,祖母嫁給了祖父。祖父身高1.8米,清秀爽朗,很有經商頭腦,不但會“糊紙轎”手藝,還在洞后附近開了一間雜貨店,鄉民稱為“洞后店”。百年之前有此本事的人應稱為才俊,興許是這個原因,祖父才能抱得美人歸。婚后,二人也曾過了十幾年的滋潤生活,生下兩男兩女,可惜只成活了兩個兒子,所以我們沒有姑姑。
祖父36歲那一年得了牙周癌,時常口腔流血,那時醫療落后,生死由命,不久就病故了,將兩個未成年的兒子和成堆的債務甩給了祖母。沒有了公婆及丈夫的依靠,祖母白天當牛作馬,夜晚以淚洗面,這種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日子過了十年。也曾有人勸說祖母改嫁,但難于撼動祖母從一而終的意志,她用全部心血撫養兩個兒子成長。臨解放時,伯父遇害,祖母遭此劫難,命運雪上加霜。直到解放后,父親參加了土改工作隊并任民兵隊長,祖母總算熬出了頭。長大后,我曾多次向祖母問及那段日子是如何挺過來的,祖母總是淡淡地說“老天有眼,窮人也有出頭的日子”。自那時起,我也學會了同命運抗爭。
聽祖母說祖上有七個兄弟,個個人高馬大,會武功。不知是興衰更迭,還是宿命難逃,與祖父一樣,父親36歲時,在東沙公社黨委書記任上,因事故受傷經醫治無效身亡。父親的去世,使祖母失去了最后一個兒子,那種撕心裂膽般的痛楚,是當時尚在嬰幼兒階段的我們無法體會的。這一年,祖母已經71歲,母親也已36歲。為了養活五個未成年的孩子,婆媳倆都不敢倒下,晝夜不停地勞作,身上的淚水和汗水都沒干過。
經歷了太多的苦難后,晚年的祖母變得沉默寡言而性情剛毅,她一再勸慰我母親:“哭是沒用的,后代還有兩男兩女,再窮也窮不過三代!”憑借這種理念,祖母開始對逐漸長大的孫輩加強教育。祖母是文盲,說不出大道理,在以棍棒教育為主的年代,她的教育方式很特別,極少打罵,經常以故事和諺語的內涵教我們做人做事。比如,她用“老忠老婆好食啦,假借宰雞灶公生”的俚語,告誡我們要節省五谷,“晴天顧下雨”,不能巧立名目揮霍糧食;用“后運嫂磨老鼠粿——重復多遍”的地方歇后語,告訴我們說話不能啰嗦,要簡明扼要;用“郭鑒上吊,假吊真死”的鄉里典故,教育我們千萬別用脅迫的辦法表達主張,否則后果很嚴重;用“寵豬爬上灶,寵仔會不孝”的民諺,形象教導我們不能慣寵孩子。這些教誨,我們至今牢記在心。
祖母教育后輩不僅用言語,更多的是用行為來示范,使我們在潛移默化中受益。80歲后,祖母已經干不了重體力活,便開始專注于操持家務。每天凌晨雞叫三遍時,祖母即起床,打掃里外衛生后,燒水洗鼎灶,雖是土灶破鍋缺腿的桌椅,祖母也堅持每天擦洗,一塵不染。三餐雖是粗疏淡飯,祖母也堅持按時開飯,讓勞作回家的媳婦有口熱飯。剩余時間祖母就織麻布,用來換取糧食補貼生活。祖母最拿手的美食是煮“老鼠粿”:粗糧磨粉后用水浸軟,捏成小老鼠狀的砣丸,鍋里放清水和咸菜干,水開后下“老鼠丸”,臨熟加點粗鹽和韭菜,雖是沒有半點油水,但那種酸酸香香的味道,就是改善伙食了。由于長期營養不良,祖母患了“心口痛”,肚子一餓就疼,祖母也不說,只是皺著眉頭抓一把咸菜干咀嚼。為了給祖母增加點營養,小時候鄉里一旦有人辦酒席我就會爭著去,那時蟶干湯是最高檔的,一端上桌時,我會搶著撈起蟶干含在嘴里,吞下湯汁后,把頭埋到桌底下吐出蟶干裝進口袋,回家后掏出來給祖母吃,沒牙齒的祖母很享受地咀嚼到半夜。盡管如此,祖母還是終日忙碌,把家務打理得井井有條,以減輕媳婦的負擔。為了節省開支,祖母幾十年都沒有添置新衣裳,不分春夏秋冬,二套粗布衣褲反復換洗穿了半輩子,上面打滿了補丁,已認不出原先的顏色。我們知道她收藏了幾套新衣裳,勸她拿出來換穿,她嚴肅地說那是“老嫁妝”,要等死后才能穿著上路。受祖母影響,我現在一雙鞋子起碼要穿四年,甚至一條27年前買的褲子還在穿。
祖母一生貧窮,但她很有骨氣。以往大集體年代,生產隊采摘龍眼挑回隊址途中,總有許多老人沖上去哄搶,祖母從不加入,鄉親看不過去,挑一串送給祖母,但被祖母謝絕了。
86歲那年,祖母不慎跌落,左小臂骨折,下肢無法動彈,俗稱“半遂風”,吃喝拉撒全都在床上。那時沒有止尿褲,我們就找些破布墊在屁股底下,早晚換洗兩次,我每次給她洗屁股時都沒覺得臟,只覺得她可憐。由于臥床無聊,我們便買了冰糖餅干哄她,這些食品祖母平生第一次享用,因此情緒也穩定了些。好在我們兄弟6歲起跟隨外祖父練功夫和中醫推拿,便早晚為祖母理療,三個月后,奇跡發生,被醫生判斷為癱瘓只能長期臥床的祖母竟然康復了。經此磨難后,祖母體質大不如前,白天大部分時間只能坐在屋里破竹椅上打發時光,但對冰糖餅干已上癮,每晚都得吃點,整整吃了10年。1986年秋,祖母再次跌倒躺床,盡管我們精心照顧了近三個月,但這次祖母沒那么幸運。農歷十月十九日,祖母逝世,終年96歲。
祖母終于如愿穿上舍不得穿的新衣,也許是因為還有太多心愿未能完成,祖母是睜著雙眼走的。她沒有留下任何遺言,卻給我們留下太多的遺憾和思念。
祖母的身影一直刻在我們的記憶中,祖母的教誨一直是我們的座右銘,我時常覺得祖母還在,因為她的精神還在,我們還在沿用她的思想教育自己的后輩。
天堂里的祖母,是否過得安好,是我們余生的牽掛。阿嬤,孫兒想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