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平
春天的腳步并不一致，當閩東南大地蘇醒之時，閩西北山野仍在寒風料峭中做著冬天之夢。
如何喚醒沉睡的田野？寧化縣石壁鎮陳塘客家村“鬧春田”別有韻味，啊哈，那是人神下田嬉戲同樂，鬧了個渾身糊滿泥巴。
撥開蒼茫的歷史云煙，自西晉永嘉始，客家先民便開始突圍中原戰亂和黃河泛濫，離鄉背井進行悲壯的遷徙。
他們輾轉吳楚，流徙皖贛，翻越武夷山脈，來到寧化這片閩贛邊界的丘陵盆地，拓荒墾殖，繁衍生息，子孫播撒四方，形成獨特的客家民系。石壁鎮由之成為客家祖地。
原先以為，客家正月初七“鬧春田”，是從中原帶過來的風俗。其實并不盡然，其誕生僅有上百年歷史。但敬奉“五谷神”，卻是中原古風，承續了華夏民族的農耕傳統。
一方民俗，自有淵源。問起“鬧春田”由來，陳塘村代表性傳承人張超群講述了這么一個故事：
古時春節廟會，陳塘人也抬菩薩繞村巡游。有一年下雨路滑，抬“五谷神”巡游的人不慎連同神轎翻進路邊水田，沾了周邊的人一身泥巴，于是人們撈起田里泥巴，回敬抬神轎的人，引發了一場泥水大戰。
說來也怪，當年其他地方蟲害肆虐，莊稼歉收，只有“五谷神”翻進的這一帶，莊稼長得特別壯旺。
客家鄉親由此得出結論，五谷生長離不開泥水，“五谷神”也像孩子一樣喜歡嬉鬧，喜歡到田里玩泥水。從此，正月初七抬神下田玩泥水，便成為當地春節民俗，吸引許多后生子踴躍參加，把喜慶氣氛推向高潮。
顯然，“鬧春田”不僅鬧出新春的歡樂，鬧醒沉睡的田野，也為了鬧出風調雨順的年景，鬧出五谷豐登的冀望，釋放了客家民系對土地的熱忱。
陳塘村直坑里自然村萱蔭堂，便是供奉“五谷神”和社公處所，與許多堂皇的神殿社廟不同，這里的擺設簡陋，呈現出一派原始的樸拙，五尊神祇成列端坐在神轎中，搖曳的燭火散發著往事的氣息。
上午9時許，朝天銃響起，儀仗隊自萱蔭堂出發，沒有盛大排場，只有一條黃龍，一隊軍樂，十幾面旗幡，簇擁著五抬神轎，繞進村莊、田園、河塘……
沿途，客家莊戶紛紛以“嗶嗶叭叭”的鞭炮迎接，仿佛不斷提醒：春天來了，大地醒來，山野醒來，河流醒來，萬物醒來！
午時，巡游隊伍來到村口一丘犁耙好的水田，八方觀眾早把這里圍得水泄不通，連屋頂上都站滿了人，各地攝影師臨戰般架起了長槍短炮，空中還有七八架飛來飛去的航拍機，像燕子般高低翱翔。
在煙花升騰的長嘯聲中，一架抬著“五谷神”的神轎沖進水田，隨著又是一架，十幾個抬轎扶轎的小伙子踩著泥水，在田中奔跑、歡鬧，釋放人類的原始生命力。
作為天地精靈，這是一種雄性的奔跑，在母性的大地上，在飛濺的泥水中，拋灑野性的汗水，播下希望的種子。于是，神圣大地奉獻出累累五谷，滋養人類繁衍生息。
水田里奔跑拖泥帶水，抬神轎的很快就氣喘吁吁，于是扔下神轎，任其側倒甚至倒扣在田里，自己也在泥水中坐著趴著喘息，或抓起田埂邊的礦泉水，咕嘟嘟仰天牛飲。
可熱鬧怎能冷場呢！你看，又有人沖進田里，捧起一團團爛泥，摔向轎夫和“五谷神”，很快演變成一場潑泥水、摔泥巴、追逐和摔跤的混戰。
這是人類的原生態狂舞，有人滑倒，有人推拉，有人打鬧，有人躺臥，激發圍觀群眾的嘻哈笑聲，下田的人們盡情放飛自己的心靈，迎春，踏春，鬧春。
呀呀，東方大地是一片神秘的大地，演繹出無數神話和傳說。大地之春，迸發出無數的希望和憧憬，人們鬧春的方式也多種多樣。
閩中家鄉莆田整月鬧元宵，以踩火、游燈、跳棕轎、爬刀梯等民俗，組成了歡騰熱烈的鬧春盛景。
閩南春節“拜天公”，人們抬著數百頭宰牲，一行行排列在天帝宮前大埕，祈求上天降福，氣勢壯觀。
閩西北客家祖地陳塘村的鬧春，卻是人與神的嬉戲鬧騰，人和神一起下田追逐滾打，沾了滿身泥巴，真正做到人神親密無間玩在一起，人與土地相擁相吻相親相愛。
這種“鬧春田”，令人想起中華民族祭祀土地神和“五谷神”的社稷壇，想起陽光雨露對人類的無私供養，想起大地母親給了我們生生不息的資源……
收回遙不可及的眺望，回到活潑潑的當下，頭頂的天空一派湛藍，鬧春的田地泥水激濺，抬神轎和摔泥巴的人，便是活動于天地舞臺間的精靈。
是啊，歲月以相同的方式流經每個族群，每個族群卻以不同的方式經歷歲月。祖先與香火，老家與遷徙，大地與田園，回憶與憧憬，收成與繁衍，生命與薪火，都成為歲月的底片，也是前行的火把。
而民俗，是民間生活的抬升，是世代演繹的傳統，也是不可磨滅的經典。我想，是陳塘這方水土這方人氏，以“鬧春田”的形式喚醒沉睡的田野，創造出這樣一方獨特民俗。
瞧，又一架神轎沖進水田，“鬧春田”嬉鬧出新一輪高潮，煙花放得更加熱鬧，泥巴仗打得更加歡暢，攝影師群團擠在田邊調整焦距爭相瞄準，空氣中彌漫開一種硝煙味混合泥水味的氣息。
直到下田的人鬧得盡歡盡興，一個個鬧成為泥人，神轎和“五谷神”也涂滿了泥巴，“鬧春田”才進入尾聲。人們把神像抬到田邊，用清水濯洗干凈，再抬回萱蔭堂供奉。
圍觀的人們漸次散去，汽車的喇叭此起彼伏，貓冬的田園已被喚醒，閩西北農事萌動，就要春耕備耕了。這時，客家村落飄蕩起迎春過節的臘肉香和米酒香。
啊哈，舊冬的星光仍掛在夢想的天邊，新春的晨曦點燃了希望的田野。這是春天的大地，這個季節這片土地，因為有了人類歡鬧的演出，而顯得更加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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