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谷忠
這是過年前的一個午后,我在村頭下了出租車,提著行李,從依堤臨河的榕蔭里,走進故鄉縱橫交錯的村巷。兩旁恬淡淳樸的民居,間或突出的幾幢新房,在陽光的照射下接踵而來,晃得我有些眼花繚亂。
我一邊走,一邊打量,發覺能認出我的人已不多了;畢竟,這多年來,我離家日子多,返鄉日子少。拐過彎角,一棵枝葉稀疏的老柿子樹還聳立著,離樹數丈遠的地方有一幢兩間相連的老屋,土木結構,黑瓦披頂,兩個古舊的窗欞如凝結的眼眸,一聲不吭地嵌在墻上。我三步兩步竄了過去,只見不太嚴實的門縫中間,一把泛出銹跡的鐵鎖靜靜地橫著。我伸出手去,搖了搖鎖頭,摸了摸沾滿灰塵的粗糙的門板,不覺眼眶一下熱了起來——
老家,這是我的老家啊!
瞬間,我仿覺自己一下跌進往日的時光里……
是的,就是這個普通的門戶,青石門框,雜木門扇,開啟又關閉著一個普通農戶幾代人的家史。猶記得,從我學會走路,一直到長成青年,曾讓我爬過、跳過、后來只一步就跨過的門檻,帶進帶出了背后多少叮囑,多少春秋和冷暖。最是小時候放學歸來,見到門前掛著一把鎖,就知道大人們還在田里忙活,有時我會跑到田壟上四下尋找,有時則到鄰居一位老婆婆家看她養的兔子。更多的時候,我只是呆坐在家門口,看著有人從門前或來或去。坐累了,便站起來,面對門板,無聊地用手指在上面劃字。劃著劃著,忽覺得那兩扇門板,雖然油漆都剝落了,但在不少時候,總能讓我任意地或倚或靠,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特別是貼在門楣上的“福”字“財”字,給我印象最深,老覺得那字里面似乎藏著大人的什么心愿,又一樣的難求。由此我常常陷入沉思,發酵心中的情愫,想讓門前吹過的風把我的心也帶上,越過山坡樹林,到一個遙遠的地方,為父母去實現什么……
清貧的家道,也有賡續的家訓。至今,我還記得祖父貼門聯時就教給我們的四個字“勤儉持家”。最明顯的是落實在穿著上,幾個小兄弟的衣服都是“接力號”,大的穿舊了,過兩年讓小的穿。另外,每天的淘米水不能倒掉,要送給人家喂豬,或用來擦板凳、桌腳。吃飯時,凡掉在桌上的米飯都得撿起來吃掉,不能浪費。晚上十點左右,一般都要熄燈睡覺,以省燈油。還有,每天開門關門,動作要輕,不能弄出大的動靜,影響別人。后來,在外漂泊久了,想起了老家,首先疊印在腦海的就是這兩扇門板,仿佛一直氤氳著家的難忘的煙火氣。當然,還有屋內的鍋碗瓢盆、竹床木桶,似都有了思維情感,教人眷戀不已。而家門外一聲雞叫狗吠,一句俚語鄉音,一個熟悉的背影,一陣喜歡的氣味……似都能喚起時光的念想、溫軟的共鳴。
話說回來,自家的門戶,縱然簡陋,卻是我一生中最深的印記和懷念。還是少年時,頑劣的我,一出門外,就喜歡瘋玩狂跑,但一到吃飯的時候,似總能聽見大人們站在門外呼喚的聲音。長大以后,逢著在外與伙伴們偷偷喝酒,就是醉了,也能在月黑風高之夜,七彎八拐,準確地摸回自己的家門。
不知為何,在我記憶里,還有一個印象頗深,那就是當年村中每一家門戶里,似乎都有一個辛勞的女人在操勞。這里面自然也有我母親的身影。她好像從來都穿著舊的衣衫,有的還打著補丁,外面系著圍裙。記得往日,她一從田間勞作回來,便忙著做家務;有時在煮飯、炒菜,但耳朵卻支著,或有人呀、貓呀、狗呀進來,那輕微的細步聲居然也能聽得見,于是忙活中還會問一聲:“誰呀……”那時候,家屋里除了地瓜、稻米、農具,一張桌子,幾條凳子,便沒有什么可掩可藏的物件了。但凡有親戚過來,母親都會煮一碗點心招待;隨之,便坐下親切地絮叨起來,好像總有說不完的話語。這種交談,叫“講家事”。母親說過:每一家門戶里,都有一攤“家事”——也就是一本難念的經。但“經”又是什么?那時的我渾然不知。不過,據說那“經”是藏在心里的,怎么念,只有當家的人最清楚了。
還想說的是,在我家的門戶右邊數十米處,有一個曾經的大戶人家,八字門樓,高大寬敞。引人注目的是大門兩邊嵌有磚雕四幅主畫,畫面采用粗獷的寫意技法,雕刻了梅、竹、松、鶴等物,分別諧喻“松鶴延年”“富貴長留”“竹報平安”等;那上面,留過村里多少小孩偷偷撫摸過的痕跡。我去上學后,還用鉛筆在作業本上摹繪過其中兩幅,一直夾在課本里。后來我才知道,那氣韻流暢、古樸恬淡的磚雕,既有深刻的鄉土文化內涵,又有濃郁的地方特色。然而,這種富貴人家當年鼎盛時期的家境,是當時貧窮出身的我根本無法想象的。
屋檐在上,遮風避雨;門戶開啟,送冬迎春。幾十年過去了,祖父、父母都遠離了人世。其間,姐姐出嫁,哥、弟與我,也陸續在外謀生、成家,很少回來,老家便逐漸淪為空屋。每年中,只有春節期間,由離家最近的我提前回來,打掃內外,張貼春聯,并去村里走動一下,表明朱家門戶還有人回來,有人照顧。之后,姐、哥、弟三家的人,能回來的就派個“代表”回來一下,因為全部回來,老屋根本裝不下。從此,姐、哥、弟、我四家人的大團聚,只有在侄兒侄女們的酒樓婚宴上才得以實現。而每一次相聚,總會提到老家,屋子怎么樣了?墻壁還牢固吧?門鎖要不要再換一把……說罷,不禁都唏噓了一陣。
光陰如箭。如今,我的故鄉也改變了模樣,臨河依岸,舊民居中矗起了一幢幢農家小樓,嶄新的木門、鐵門比比皆是。但住在里邊的人卻少了,留下的大多是老人與小孩。昔日通往老街的一條鵝卵石小巷,更是少有人住了,路面石縫間已冒出星星點點的野草。幸而,那些被保存下來的舊物——橋亭、井臺、碓房、石臼……與離它們不遠的那幢大宅,包括建于民國初年的我家老屋還有幾戶老舊人家,還靜靜地站在時光里,互相映襯著,讓人觀望,讓人議論,讓熟悉鄉土的人,以憐惜、以感念,去打撈那些遠去的記憶。有時,偶爾返鄉的我,除了檢查老家屋架、墻壁、門戶有何破損,做一些必要的修繕,也會轉去舊巷,看看那些任由歲月無情剝蝕的泥磚土瓦和幾堵頹墻。有時我會呆立在那里,看著它們,也讓它們看看我,不知認不認得這個“鄉音未改鬢毛衰”的人,就是當年那個常在巷子里追逐嬉鬧的少年?就這樣,我和它們互相看著,也沒對話,互不驚擾。許久,耳邊隱隱傳來遠處雞、鴨的一陣叫聲,隨之,一切又歸于寂靜了。
還想說的是,這些年我去過省內外許多古村古鎮,有時身在異鄉,迎著斜風疏雨,看到那些人去屋空、門窗歪斜的老門戶,常常會陷入一種仿似身在老家的舊時光,給我一縷惆悵的離離愁緒。特別是看到那些夕光流連的檐下,掛著兩盞早已褪色的燈籠,好像只為靜候著遠方親人的歸來,便想象扣動門扉時的那一聲脆響,會是多么的錐心砭骨、思緒萬千……
突然,“嗖——”的一聲,一只貓從我背后竄了過去。我像從夢中一下驚醒了過來。原來,我又回到老家了!于是,我連忙摸出鑰匙,去開啟掛在門戶上的那把鐵鎖……過些天,兒女們也會陸續回來的,這個老家,又會像往日那樣熱鬧了起來。
陳曉威/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