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勁
圖3 1964年游介園抄本《古香齋詩輯》,福建師范大學古籍部藏。
圖4 1964年游介園抄本《古香齋詩輯》,福建師范大學古籍部藏。
圖5 《黃道周集》/(明)黃道周撰;翟奎鳳,鄭晨寅,蔡杰整理。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7月,第1995-1997頁。
天啟六年(1626)夏月,宋玨五十一歲時回閩途中作《江行詩》,其序曰:“丙寅年夏月,由揚子至錢塘入建溪,和錢起江行詩一百首。”
江水清且漪,開帆欲渡時。好趁暮潮至,緘書報武夷。
牛羊登丘壠,松柏半為薪。試問重泉客,曾為得意人。
吳臣愁越霸,魯婦恤周衰。今古丘中貉,只爭勢與時。
云墜半依石,霞飛盡入江。晚來天似墨,急雨打篷窗。
三杯扶宿醉,一雨生秋涼。雁識懷人意,疏疏字八行。
江溟牽愁至,時深得酒遲。徧沽無玉帶,何處解金龜。
夜短征夫夢,秋高戍婦心。枕邊一行雁,云外數聲碪。
江月如眉淺,江沙若掌平。江舟剛一葉,截得楚腰輕。
千載遼陽戍,魂銷戰鼓鳴。奴酋聞已老,何事未休兵。
吳兒輕似葉,越女艷如花。賣眼畏人知,佯羞去水涯。
滄江落日里,種種斷人腸。竹影龍松影,山光罩水光。
銀漢當秋夕,雙星待報章。黃姑昨夜降,天上少牛郎。
曉江霞欲散,涼月未成沈。枯冷埋塵靣,深虛生道心。
璧存猶滯楚,裘儆豈干秦。經過無故物,猶有舊時人。
風高帆翅怒,舟去入青旻。三老急傳橈,恐驚查上人。
聽鳥尋僧去,聞歌逐妓來。此時思白下,日落雨花臺。
不識隋堤暮,何知椘苑愁。并船逢估客,開口說揚州。
石斜圍作徑,樹密匝成村。客問河頭路,人開竹里門。
醉唱無腔曲,閑吟有感詩。此生原獨賞,不要一人知。
已說梟邉將,重聞戮諫臣。長教草莽士,思作太平人。
竹石倪和趙,云泉米輿高。篷窗饒紙墨,倚醉一揮毫。
越山新雨后,暮靄似鍾陵。欲作南宮筆,經營尚未能。
身與虛舟侶,心將流水同。載書兼載酒,隨浪復隨風。
交交黃鳥喚,拍拍白鷗飛。田叟荷鋤立,漁人解網歸。
匣琴名綠綺,佩劍號青萍。攜入孤舟里,相看似敬亭。
溽暑蒸人醉,夢回歸路迷。明朝知有雨,昨夜竹雞啼。
谷隱新篁密,峰高宿鳥稀。水禽閑不去,爭食又爭飛。
夏水千章合,涼風百頃深。隔溪茶臼向,似聽搗衣碪。
湘纍遺恨在,此日更風波。有賦悲鸚鵡,無文吊汨羅。
渭濱垂釣日,何事著兵書。不若嚴陵叟,羊裘只釣魚。
羅袂香風牽,相逢美少年。等閑不相識,肯并木蘭船。
女郎學垂釣,意不在求魚。罷釣復搖舟,含羞采芙渠。
白下天中節,秦淮生夜煙。長干小兒女,結伴看燈船。
月沈生鬼火,夜半客心驚。何處聞僧梵,空江持呪聲。
少時曾好武,閉目誦陰符。今日疏鐘鼎,操舟入五湖。
一水牽為鏡,千峰疊似屏。茶鐘兼酒椀,都付輿樵青。
桂醑連宵滿,蘭膏激曙光。歡樂不可極,詩人戒太康。
奇鳥思芳樹,神魚守碧潭。吾生無根蒂,何事戀江南。
惟有江行晚,云山事事幽。風帆將月卷,漁網帶霞妝。
山月照孤影,溪風吹暮吟。螢流明滅火,蟬續短長音。
新月墜寒水,涼風吹好天。白沙千點雁,碧柳一聲蟬。
剛柔倐易佐,禍福遂無門。本是龍行健,翻為牝馬坤。
故人分手日,相約荔支時。昨夜香風至,山行恐后期。
一鶴先咮雨,雙虹已報晴。晚來月似水,舟楫倚天行。
菱芡未成實,蘋菰已滿塘。誰能蕩槳劇,不采藕花香。
影向云中見,形隨月下逢。香為木芍藥,色是醉芙蓉。
霞收山盡暗,露墜江初寒。故國歸心急,沈吟倚小欄。
從古趨炎熱,冷灰有死時。當時九錫客,誰看路旁碑。
匡廬曾一望,遙憶晉賢風。貯酒招陶令,焚香事遠公。
樵子歌聲遠,漁翁燈火微。田夫還古趣,荷鍾月中歸。
富國抽絲繭,用人積濕薪。君看伴食者,何必讀書人。
溪水如江水,滔滔海作宗。但能安舴艋,不欲駕艨艟。
騷雅推江左,風流憶帝鄉。時逢善畫顧,亦有說詩匡。
交道投江海,茫茫何處尋。新交雖若水,終是重黃金。
久改云中靣,新生雪里頭。一春扶瘦骨,何計度深秋。
遠水望無涯,高天落斷霞。孤舟原不系,何必泛仙槎。
夜久人聲斷,天涼遠夢多。曉來看鏡笑,昨夜夢如何。
怪石溪邊路,山含岈與水爭。夜來新水漲,別作一般聲。
烏桕未經霜,枝頭葉已黃。待得葉如花,千林橘柚香。
深林見遠火,多半漁翁家。翠竹繞柴門,門前有白沙。
牢落安時命,飄零怨酒杯。無言長隱兒,多病罷登臺。
對酒須生喜,聞歌且自寬。樂天難別素,表圣亦留鸞。
冕旒非不貴,薜荔盡故衣。懶慢嵇中散,猶思囗孝威。”
宋玨的《江行》不僅有意識地描繪出新奇幽峻的外物景觀,凸顯其交游間的所見所聞,還鮮明地表現自身內心世界的獨到思想和相應時代的審美精神。
天啟六年(1626)秋,宋玨在錢謙益的拂水山房作《梧桐秋月圖》,題款:“書樓高百尺,巋峙出梧桐。倚檻話秋月,忽聞云外鐘。”透過此奇致逸韻的山水畫題詩,景物描繪和語理陳述相映生輝,在運用章法構成、筆墨形式及視覺審美方面,尤見作者水墨技法一氣呵成的深厚功力。這年秋末,五十一歲的宋玨亦歸莆陽故園,噉龍眼作五言詩紀之。宋玨《龍眼》:“平昔輕旁挺,不堪荔作奴。今知奴有等,賢蠢亦多途。方囘及陶侃,自比常奴殊。外袞黃金飾,中懷白玉膚。臂破皆走盤,顆顆夜明珠。更憐核似漆,湛湛小兒矑。龍目與虎目,比喻何其愚。但恨荔熟時,主在奴不俱。安得共盤敦,牀頭捉刀夫。際此清秋候,晶晶空滿孟。尼父思伯玉,使乎復使乎。”該詩詠物而托情,則情思停留于物,以動靜結合的情趣,使得龍眼更加鮮活誘人,同時也飽含著作者不脫離生活實際,及對家鄉名果深深的鐘愛與贊美。正如錢謙益《宋比玉墓表》載:“比玉好爲詩,橫從穿穴,信其手腕,出之于心腎,猶無與也。”
崇禎二年(1629)閏四月三日,摯友李流芳卒于檀園,享年五十五歲。宋玨作《過檀園追棹長蘅李三兄》:“仙游彈指頃,淹及小祥期。昔嘆驢嗚晚,今傷宿草遲。風流真頓盡,神理尚離披。無那西州路,重過復痛悲。君去日云遠,我來何所親?影堂空有火,華屋似無鄰。壑暗蘿懸月,廊鳴雨釀春。誰能當此際,忍淚不沾巾?未得還閩海,金閶擬卜居。偏尋方外侶,盡讀世間書。此意久相約,追思分總虛。白頭猶滯客,不是為無魚。”
崇禎四年(1631),宋玨五十六歲時作五言詩鼓勵好友黃道周。例如,宋玨《辛未立春日聞黃幼玄上疏》:“百舌無聲久,俄聞衰鳳鳴。乾坤如乍寤,魑魅合潛驚。藥石千言苦,身家一笑輕。堪憐食肉者,爭說是沽名。”
宋玨《十四日聞幼玄再進疏》:“疏入遭嚴詰,天顔殊未回。金方求砥礪,鼎豊忌鹽梅。白簡何難繸,丹心豊易灰。莫教明盛世,荃茝起疑猜。”
宋玨《二月朔日聞幼玄被謫》:“封章三達所,亦是轉園時。巽語終求繹,昌言盡可師。傾心應比藿,衛足幸如葵。遷謫何足論,孤忠自古危。”
宋玨待友情深,以詩言志,如作《宋比玉自南都見疏靨詩十二章依調爲答》:“豈不畏風雨,膠膠須一鳴。但教白日出,忍受青燐驚。百折兩肱在,千金雙劍輕。自看猶瑣瑣,非分享狂名。何堪留直道,不易報明時。鬼怨作書者,天憐觸乳兒。微霜經柏翠,初日領煙欺。四海各秋色,容誰照白眉。故事且休說,但看墜地身。江河無柱骨,島嬌豈安鱗。開眼別天夢,強顏當客嗔。不知生死大,何處合傷神。天地此龍野,詩書今血場。綠圖還馬背,白版自云章。禍尅有才火,膏摧多韻香。省躬紛紕漏,頫仰未蒼茫。國步雖云泰,天心尚九回。毒根緣小草,死渴爲津梅。自振火中雪,誰經溺下灰。眼光殊不怪,夜道苦相猜。安危難托業,最下爲修詞。援古救時拙,至言歸論卑。日中人不決,野獲世何疑。小鳥空勞劣,風雨輕上詩。言路多賢者,雷書但苦同。蓼蟲生獨苦,媒鳥信難通。赍夢三生外,訏謨萬歲中。未應將賈陸,軒輊論二公。主涕滿云漢,臣私盡卷阿。許身猶落翮,觸地已層波。簸海應愁若,焚崑不論和。野人拋帝力,隴首自賡歌。亦是拜昌會,翻愁谷默時。無才隨蟻馬,何道答君師。短智漸居蔡,良謀拙衛葵。《伐檀》多少恨,報塞為明危。筆橐飯塵事,堯芻橫草功。洗腸吹野水,斷指塞柔風。舊髪勸人老,新書判鴈空。猶余赤骨宦,堪抵黑頭公。危疆何日奠,絕學幾時聞。壯志啼紅日,余生泣白云。魚蝦吳越市,鹿豕匡羅羣。誓夢祇今晚,腰銀早欲焚。長才憎顯命,閱歷想當然。所遇明堂器,多淪《秋水》篇。糟縭傾澤國,燹燒盡綿田。見爾新詩在,清風入坐偏。”
因此,宋玨的五言律詩長短篇,融詩情畫意于一體,風格清澹簡遠,意境清幽空靈,其“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營造與表現,正是詩人生活和心靈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