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平
岳父徐大人,1926年生人,屬相雖為丙寅山林之虎,無奈時運不濟落平陽,于“度荒”年間從涵江日雜公司下放失業。
世道艱難,命運多舛。為謀生計,徐大人回家任青年街調解員,杯水車薪難求溫飽。重操祖業賣瓷碗吧,繼而收羅舊麻繩斬切麻絲(用于拌白灰涂墻面),把院落撲騰得灰塵彌漫,家道也不見起色。轉而加工塑料雨衣,偷偷兜售難如人意。
有次,徐大人赴省城進瓷碗,想不到忙著一家家看貨,七八歲的女兒忙亂中跟丟了,于是買貨變成了張皇失措找人,這一找就是大半天,眼看暮色蒼茫,終于在舊大橋頭找到徘徊的孩子,不禁長吁了一口氣。足見這岳父夠粗心,為幾兩碎銀,差點把我夫人都弄丟了,阿彌陀佛!
涵江譽稱“閩中威尼斯”,通海古埠水道縱橫。徐大人瀕水而居,左沖右突養家糊口無著,便相中后門狹長水巷(俗稱“鰻弄”),購置了數張“大箏”(一種可抬放的兜網)靠水吃水,當“夜貓子”干起了捕魚捉蟹營生。
鰻弄長近兩百米,水流湍急成為魚兒撒歡的泳道,最窄處不過兩三米,僅容一船航行,于是上、下水船到此,船夫都要提前拖長吆喝避讓,深夜或凌晨,每逢聽到“船上了——”或“船下了——”的叫聲,徐漁翁就要趕緊抬網,以免被船只撞壞漁具,泡湯網中所獲。足見謀食艱難,打些魚蝦也不容易。
更不易的是為了讓“大箏”平貼河床,隔段日子,徐漁翁就要運來沙子,下河鋪平河床,夏日尚好,寒冬臘月就遭罪了,要猛喝幾口白酒御寒,再下水作業,上岸時仍凍得手腳僵硬索索發抖。這就是生活,艱辛地把黑夜過成了白晝,把耐熱受凍當成了常態。以此討來些魚蝦蟹鰻,讓妻兒提去市場兜賣,聊補日常用度。
有一次手氣好,蟹們不理會“計生政策”,竟成群結隊來“鰻弄”撒歡,徐漁翁大顯身手,半夜里捕獲良多,便裝在魚簍放置廳堂角落,準備挨天亮拎去市場換些油鹽醬醋。想不到又累又困,黑燈瞎火里簍沒蓋緊,待到一覺醒來,大半簍螃蟹來了個勝利大逃亡。于是,一家子像抓特務般,在墻角、床底、水缸后、柴火堆中展開大搜捕,抬眼看天窗,兩只橫行慣了的家伙竟施展倒掛金鐘絕技,爬到了天窗旁,張牙舞爪耀武揚威。
為了希望與生活,改革開放之初,徐大人走村串巷收羅舊貨雜物,積攢了些零碎小舊玉件,卻因不通生意經久未變現,信心大受打擊,無奈之下整堆賤價處理。十多年后,他到廈門探訪舊貨市場,捶胸頓足后悔不迭,原來時移世易,當年那堆小玉件,價值已翻了上百倍。
也許是艱辛生涯的塑造,徐大人自有一套處世哲學,白手起家恥于求人,有病痛呢大多依賴自愈力,捱不過去就抓中藥,且畏針如蛇避之唯恐不及。他脾氣倔強固執,因小事幾番與女兒拌嘴,翻白眼撇嘴唇互不搭理,可謂倔虎對犟牛,表面看來父女親情淡漠,私下卻要求我這個不喜串門的女婿:“有空記著多回家!”話里話外別有深意。
人間喜怒哀樂至情,平頭百姓比權貴富豪更加真純,徐老人家病重臥床,仍不忘初心不住院也不打針,背地里悄悄對我說:“我那女兒脾氣不太好,你是男子漢可要多擔待擔待,這樣我才安心!”我遵旨趕緊點頭,想不到這竟成了他的遺言。
徐大人撒手西行后,每逢與“半邊天”鬧矛盾,不知怎么的,我都會想起這句遺言,于是按捺怒氣壓下心火,化干戈為玉帛。
生活百事交纏,總有磕磕碰碰,有次氣頭上,我不小心脫口而出,透露了岳父大人的遺言。想不到“半邊天”聽后,突然偃旗息鼓安靜了下來,良久,眼里有盈盈淚花。
遺言的背后,是父愛的力量,明面上云淡風輕,暗地里卻沉甸甸的!